灯光缥缈,给屋里的画像上了层暖色的釉,淮阳王仰头,久久伫立。
画像上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盘着发髻露出光滑的额头,腹部微微凸起,披一身华贵的雪狐轻裘,整个人流淌着娴静安详的光华。
画师将人物的神韵画得入木三分,哪怕是从画像上,也能看出她身上并无骄矜的贵胄气息,嫁人前,想必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小家碧玉。
江寻鹤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淮阳王开口。
“有一件事,本王一直瞒着仙长。”淮阳王的嗓音略显疲态,娓娓道来:“这是本王的夫人。”
淮阳王被分封前,是京城嫡出的五皇子,去边疆坐镇过两年,上头有个太子兄长,还有两个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哥哥。
煊赫的军功令他成了各个党派的眼中钉,不过这些他并不在意,他本就没想过和自己的同胞手足争夺皇位,于是太.子.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赶到了淮阳,他也不在意,甚至觉得淮阳景色优美,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太子为了斩草除根,在他身边偷偷安插了刺客,在他一次打猎中从背后偷袭,向来无往不胜的淮阳王背中毒箭,从悬崖坠了下去。
“然后,王爷您便被夫人救了?”
这等“贫家女”救下“天之骄子”的情节在话本中比比皆是,淮阳王约莫也觉得自己渲染太过,显得老生常谈,局促地笑了笑。
“正是,救下本王的就是苏家女。”
她是村里一个教谕的女儿,给父亲送饭的时候阴差阳错看到草叶上的血迹,寻着踪迹找到了昏迷在悬崖下的淮阳王,还顺带帮他赶跑了闻着血腥味凑过来的狼群。
他那时候中了毒双目失明,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心腹,全凭苏窈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为了解毒,每日都去药铺、去道观、去佛寺……总之,她哪里都去。”淮阳王眼角出现一丝笑纹,“如果没有她,本王早就成了白骨一堆。所以我发誓,等我痊愈之后,一定会娶她为妻。”
淮阳王一本正经地下了誓言。不过他这个时候给自己伪造的身份,是个双亲俱失的柴夫,上不了什么台面,加之苏家不允,所以一开始苏窈支支吾吾地并未答应,只给了他一块手帕表明心意。
一块手帕,这就够了。
淮阳王的手下很快寻来,而彼时太子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京城重又卷入夺嫡风波,他的两个哥哥自顾不暇,更没太子那么大的胆子公然对他下手。
身边的密探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这一场风波归于平静,他上奏父皇得圣意准许后,开始准备自己的婚事。
江寻鹤见淮阳王讲到这,面色蒙上一层阴翳,不由问道:“……难道是王妃出了事?”
“是的……她生了场大病。”淮阳王扶着木椅缓缓坐下,向来立如青松的他此时竟显老态龙钟:“说来是本王不对,只顾着留意京城的动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他拿手捂住眼睛:“……这病来得奇怪,药石无医,而且她整个人也变得迷糊起来,竟是连自己的亲人也认不了了,罔论与我相处的这几日的点点滴滴。”
“本王问了别人,才知她先前为了给我找解药,找到了个云游道士,那道士只给她开了药方,让她自己去深山老林找解药,哪知她一个人去时,竟被一只蜘蛛妖咬伤……”
“所以……王妃中毒了?”
“是……”淮阳王用目光温和地抚摸着那张画,“虽说本王辗转找到那道士,给她解了毒,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连一个月的身孕……也没了……”
呃……这是还没成婚就私定终身了?
江寻鹤瞥了眼老王爷悲伤的神情,喝了口茶,抿紧了唇。
“王爷,恕我冒昧,王妃的往事与郡主的遭遇有什么关系呢?”
“是诅咒!”淮阳王怒目圆睁,“那只该死的蜘蛛妖,在她身上下了诅咒,才让她受尽折磨英年早逝!现在……现在轮到念儿了……”
他颤抖的手,拿出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紫藤花。
淮阳王的回忆显然给江寻鹤提供了另一个思路。
“哥哥,你的意思是,暂时不管那个侍卫,先从王妃苏窈身上下手?”衔蝉瞪圆了眼,猜测道:“她一个普通人,和这次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遇到的蜘蛛妖,说不定就是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些。”江寻鹤分析:“而且,那个叫温不弃的侍卫肩头有一朵紫藤花,正是苏窈给王爷的手帕上所刺之物。”
“我知道了。”衔蝉利索地站起身,“我这就告诉其他师兄去,我们分头行动,看看淮阳有没有哪里种紫藤花的地方……”
她一眨眼便没了影,虽说之前困在幻境中,但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像石缝中生存的花,越挫越勇。
江寻鹤一句“走慢点”还没说出口,她背影已经消失了,桌上的茶水半点没碰,仍旧冒着热气。
他喝了口茶,嘴角翘了起来,想了想,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小妹是真的懂事了,写封信回家,让父亲也开心一下。
—
“景箫,景箫,快出来!”衔蝉猛拍门,“快点,别睡懒觉啦,太阳照屁股了!”
门“啪啪”作响,她手都拍红了,才被人不耐烦地打开。
少年披着鹤氅,头毛凌乱,又软又不服帖地翘在头顶,沉着脸一股子起床气,“最好给我一个必须开门的理由。”
他还真睡到了这个时辰!
“我们有任务了!”衔蝉急切地上去拉他,一只脚顺理成章地踏进他屋门,“哥哥有线索了,我们得找找这里哪有种紫藤花的地方……诶,你这桌子怎么回事?”
一张红木大案四仰八叉地倒在屋中央,从中间断裂,显然是被人一剑或是一掌劈开的。
难道是……他在这里没有小妖小鬼可杀,就像上回捏断签子一样,虐待公共物品?
噫——弟弟行为。
衔蝉看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鄙夷,他已经走到衣架旁开始宽衣,云淡风轻地解释:“单纯只是看不顺眼。”
噫——弟中弟行为。
景箫解了腰带,发现江衔蝉不躲不避地凝视着他。
那种带了点好奇与疑惑,又掺杂着狡黠与自以为是的目光,像是蜜糖中混入的砒.霜,或是清汤寡水中伪装成枸杞的辣椒尖,总是能给人不经意的一刺。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昨晚的心魔,可是她的衣领掩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那粒痣在哪……不对,她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一股火从心脏直窜脑门,最后在耳尖凝为一点。
“江衔蝉,你给我出去!”
片刻后,衔蝉被他拎着衣领扔到了门外。
完全搞不懂他在纠结什么。
衔蝉蹲下来,开始数地上搬家的蚂蚁。
“你在干什么?”景箫再次打开门,又是一副衣冠楚楚、清爽利落的模样。
“我在等你换衣服啊。”衔蝉死鱼眼,想了想忍不住嘴欠:“景大少爷,你可比我一个女孩子还能折腾!”
魔鬼的高中生涯,练就了她五分钟穿衣洗漱吃饭的秘技。
而景箫,显然比一只乌龟还慢。
他脸色果然又不好看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衔蝉有些心虚地摸摸发梢。
冷静江衔蝉,你是要用爱与正义攻略他,不是用嘴炮和毒舌损他。
她挨着半步距离走在他身后,日上三竿行人也多了起来,挎着菜篮的大妈们人挤着人,把她挤得风中凌乱。
“景箫,你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了啊,而且你知道要往哪里走吗?
她伸手去拉他衣角,一不注意,却摸到他冰冷的手。
大太阳底下,衔蝉打了个哆嗦,她的手反被握住,用力一拽,就把她拽到前面,与他并肩。
“你如果是个瓶子,该装什么才好?”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衔蝉跟不上思路,愣愣地问:“装……装什么?”
他回头皮笑肉不笑:“装油。”
衔蝉:?
走了一会恍然大悟。
说她是拖油瓶吗?
但是……这个笑话……好冷……哈、哈、哈。
她抱起手应景地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我也给你讲个冷笑话。”
“谢谢。”景箫开始加快脚步:“但是我拒绝。”
“从前有一只土豆……”衔蝉努力跟上,强买强卖地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冷笑话塞给他:“它捅了包子一刀,就变成了豆沙包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只鲨鱼,它吃了绿豆,然后就变成了绿豆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头梅花鹿,它跑啊跑,越跑越快,然后变成了高速公路哈哈哈哈哈哈——”
景箫:= =+
“高速公路,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诶?差点忘了这个年代还没有这么前卫的词。
“就是……官道。”官道又宽阔又平坦,算是古代的公路了。
他随口一问,拉着她的手,改为默默拽住她的袖角,契合着她慢吞吞的步伐,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一对正在探险、或是正在过家家的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