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关键时刻一点也不胆小,能利用香炉中烟雾飘出的方向找到幻境的出口,还能想到用虹练碎片与外界联系,不论对谁来说,都十分不容易。
当然了,还把他好心脱下的外袍也扔了出去。
景箫想起这个,仍感到十分郁闷。
江衔蝉正把花生一粒一粒挑出来,见他脸色凝重地盯着自己看,筷子一顿,“我脸上有东西?”
他看上去食欲不振,收回目光,阴着脸看着青瓷碗底的一朵小花。
王府里上菜的厨子正给江衔蝉介绍菜品:“这是桂花鹌鹑蛋,咱们淮阳一大名菜,姑娘快尝尝吧……”
下一刻,一只圆滚滚的鹌鹑蛋滚进自己碗里。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别总摆一张死鱼脸,来,吃一只狮子头。”
死鱼……脸?
景箫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更加没有食欲了。
两人这边“谈笑风生”,另一边却是黑云压城。
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侍卫颓唐地坐在地上,从昨天半夜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阴湿柴房里窸窸窣窣地爬过几只硬壳虫,大胆地拱着他衣角,他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你到底是不是人”那些人审问他:“江门宗的仙长们还在这,别想再耍什么花招!妈的,没想到竟是你这小子,早知道王爷和郡主就不该救你,你到底密谋多久了”
半晌,他开口嘶哑地说了句话,“……我是人。”
“你说什么?”
“我是人……”他蜷缩起身子,双手被绑在身后,便只能扭曲地弯下腰曲起腿,把头靠向双膝。
“我是人……”年轻人声音竟有几分哽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我从没想过去害郡主……”
“那你能看着我,对天发誓吗?”
一双绣金莲的锦鞋停在他面前,再往上是葡萄缠枝纹的华贵纱裙,清漓郡主咬着下唇,恨恨道:“你这混蛋!我可怜你,把你留在我身边,却不想你竟……竟怀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她将双手中攥着的一支木签扔到他脸上,“父王会教训你的!仙长也会教训你的!你给我等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木签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摔成两半,是那日两人偷偷出府,去永福寺求的签子。
“不是的……”他忍痛道:“郡主,我……”
“我才不想听你解释!”
脚步声哒哒哒跑远。
他所想一直都很简单,他所求也一直都很卑微。
因为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他从来不敢奢望过多,只要远远看着这个自己曾拔刀相助,最终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女孩。
她任性,永远只想着自己,在他昏倒在马车外的时候,因为嫌脏也不愿扶他一把。
她娇纵,从来只允许自己跟在她身后,不准碰她用过的东西,不准靠近她一公尺范围内……
……
温不弃把头抵上木柱,轻轻闭上眼。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哦。”
他猛地抬头四下环顾,方才审问自己的人去恭送清漓郡主,现在柴房里根本没有一个人。
谁在这!
他肩头剧痛,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皮肉,又痒又痛,简直让人难以忍耐。
好痛,快停下……
“嘘——”那好听的声音宛若梦呓:“别喊出来哦,我很快就来接你了……”
太痛了……
他忍不住用后颈去蹭木柱,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强烈的痛楚让他根本没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哪怕听清了他也不懂言下之意。
“……大人您没事吧?”声音来自窗户。
丫鬟模样的女孩脸贴着窗户,有些惊恐地看着他痛苦的神色,“是不是那些人下手太重了?”
不弃被她的陡然出现吓了一跳,同时脑海中的声音和后颈的剧痛同时消失,他得以浑身松懈下来,喘着粗气。
这是清漓郡主的贴身婢女。
“……这才受了一轮拷问,刑具还没上,大人这就支撑不住了?”那丫鬟眼神瞟着外面,语气突然一变,活脱脱一张狐假虎威的恶仆脸,手里却把一只馒头往窗户缝隙里扔,“你问我要吃的,想得美!你吃土去吧!”
馒头咕噜噜滚到他面前。
不弃看着她自相矛盾的话语与举止,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忘了方才诡异的事。
那丫鬟继续骂:“省省力气吧!还想着郡主来救你呸——癞□□想吃天鹅肉,你这恶鬼,就等着下地狱吧!”
白面馒头沾了灰,却仍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气。
当年昏倒在巷子里的那个孩子,攀着马车的木缘,看到轻纱飘飘的窗户里,贵族少女好看的轮廓。
再次醒来时,衣服里塞着几只馒头,热的。
不弃笑了,“谢谢,替我……谢谢郡主。”
“不、不是郡主让我送的!”丫鬟立刻破功,摆着手急迫地辩解:“我告诉你你可别胡说啊!”
—
因为江衔蝉一个死鱼脸的比喻,浪费了王府特意准备的大餐——至少对景箫来说是这样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笑的时候真的是这样的吗?
等一等,死鱼脸又是什么东西?
“死鱼脸?”江衔蝉叼着一只包子,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含糊地回答:“准确来说,其实叫死鱼眼,就是说——你很呆。”
动不动在打架的时候掉线,简直比鹅还呆啊!
“噗——”不知谁偷笑了一声。
景箫的脸色越来越黑,怕案而起,拂袖而去。
“别生气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捂着腰笑得泪眼盈盈,却还装模作样在后面喊:“我是说,你应该多笑笑——”
笑?
镜子里映出一张平静麻木的脸,铜镜许久未打磨,这张脸便发黄扭曲。
还真是不好看。
而且,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因开心而笑是几年前的事了。
他感到心烦意乱,挥手将镜子打碎,雪亮的碎片映着月光,像洒了一地的水。
耳畔又响起嗡嗡声,他闭上眼静下心。
一抹红光从斜上方刺过来。
景箫眯起眼,红光变成一大片汪洋红海,在眼前铺陈开来。
他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幻境中的婚房。
心魔涌动的次数愈来愈多,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警惕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哒、哒……”
绣凳上穿着喜服的少女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凳子,锁骨上一粒痣红得耀眼,像红豆,也像朱砂……
“你终于来啦,景箫。”她转头朝他眯起眼笑,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两道弯弯的淡眉像新裁的柳叶。
“帮我画眉毛好不好?”
景箫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过去,但他确确实实迈开了步子,执起眉笔,却无从下手。
“你好呆啊,是这边,这边。”她手把手牵引着他,“不要画错哦……”
景箫的手有点抖,忽地一颤,原来她不知何时捧住他的脸,猛地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以至于彼此交织着呼吸。
心跳骤然加速,好像有人在耳边放了一束烟花。
太、太响了,他都不能思考了……
“你脸上有蚊子。”衔蝉慢慢松手,笑得甜丝丝:“好了,你继续给我画眉吧。”
心魔的难缠之处在于,它会反映出你内心所想,却又不愿面对的现实。
“开什么玩笑?”心里骤然烦躁,景箫挥手推开她,“你闹够没?!”
他力道明明很小,但 “刺啦”一声,少女一片袖子被猛然扯了下来。
极其夸张的断裂面,水一般从肩头滑落,半边的衣服就这样晃晃荡荡、半遮半掩地挂在她身上。
她平视前方的目光动了动,双眼无神地朝他看来,将两手放在双膝,是个十分乖巧的坐姿,竟有一股无知无暇的媚色。有一根红色的细线,蛇一样从她脖子蜿蜒到领口,缠绵地朝他袅娜而来。
是、是肚兜的系带?
景箫的手“哗啦”一声撞翻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几乎是颤抖着开始解自己的鹤氅。
少女皱起眉嘟哝:“可是我不想现在就和你休息。”
不是这个意思!!!
大片大片的红开始剥落,预示着幻象的退散。
随即又是“咔嚓”一声,他手上骤然发力,身前的木案断为两半,好似这样,能缓解心底,仿佛有万千蚂蚁啃噬的痛痒。
这一点都不合理……
他心想,以往的心魔总会用那晚的大火来折磨他,为什么这回却变成了昨日的幻境?
……一定是受了那幻境的影响,否则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配合三十四、三十六章食用,效果更佳
以及作者改了笔名哦,既然改了笔名那就厚着脸求一波作收(千万不要因为沙雕的头像嫌弃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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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温柔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