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躲在树后,看得浑身冰凉,在此之前,他以为哥哥只是在这帮人面前活得唯唯诺诺而已,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不用参与他们的血腥交易。
可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哥哥每天都走在刀口上,一着不慎,就会摔得尸首分离。
“他素来老实,若是把人踹死了,岂不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有个温和的嗓音响起,“算了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来只是做个交易。”
阿蛮松了口气,原来这群人里,有好人啊。
“我看中了你的刀,很漂亮,简直是人间尤物。”温和的嗓音陶醉地赞叹着:“千古一见的人间尤物,所以卖了吧,保你吃上三年的热饭哦。”
阿蛮这才发现,被众人逼在角落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刀,笔直狭长,有他半个人那么高。
以前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唐朝的演义故事,说到唐刀,说到东瀛刀,大约也就是这样笔直狭长,在这一群灰衫少年中,反倒像是珠玉处于瓦砾,熠熠生辉。
那个少年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声音太小,阿蛮没听清,过了一会,那些或站或坐的混混都站了起来,朝他围了过去,接着便是拳打脚踢的声音。
“给你脸不要脸,找死!”
“不就一块破铁嘛,卖了也不值钱!”
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是个落魄少爷吧,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刀?可他连反抗都不会,要这把刀有什么用?
阿蛮一点也不同情他,甚至觉得他迂腐,觉得他活该,觉得他必须挨一顿痛揍,才能放下少爷不谙世事的天真,才能知道穷人该怎么活。
他的哥哥也凑上去象征性踢了两脚,偷偷退出来时发现了后门外的弟弟,大吃一惊,忙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躲着别出来。
阿蛮点头。
接下来的一幕,他便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一股张牙舞爪的黑气突然从地底翻涌出来,像黑夜里的浓雾。跳得正欢的混混身形一滞,整个世界好像也有那么短暂的一个停顿,紧接着,这些人的胸口、腹部、脖颈,甚至头颅,不约而同地炸开了血雾。
阿蛮揉了揉眼睛,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些血花很美。
错觉只维持短短须臾,直到他看见哥哥的眼睛也开出了花。
哥哥努力睁着剩下的另一只眼睛,朝弟弟做了个口型。
装死。
阿蛮抖若筛糠,眼皮甚至也在抖,闭不上眼。
他用了好一会消化一个事实——哥哥死了。
什么都没做,甚至下不去脚去踹的哥哥也死了。
如果只是欺负哥哥的坏蛋死了,那他该多高兴。
可是哥哥也死了。
英雄与恶魔,只差了一条人命。
那个少年从黑暗里站起身,手里拖着的刀,切开了浓墨般的黑雾,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雪亮的刀身变成乌黑一片,隐隐泛着红光,像吸饱了血。
阿蛮牙齿打颤,大脑空白。
他该怎么办?
冲上去和他拼命?
腿、腿好软,根本爬不起来,会死的……
对了,他要装死,他要听哥哥的话活下去。
他努力把颤抖的眼皮合上,胸腔和喉咙在抽筋,他连忙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被发现就死定了,只要自己静静的……只要等他离开……
杂草堆里拱出一只老鼠,东闻闻,西嗅嗅,循着血腥味爬到尸体上。
少年头也不回。
下一刻,老鼠瞬间炸成一堆血肉。
看到这一幕的阿蛮近乎绝望,他开始确信一件事,自己根本活不过今晚。
自己绝对会被发现。
……
……
他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许久,刺耳的剐蹭声在逐渐远去,那个少年已经走出了寺庙,摇摇晃晃地走入了黑夜里。
这个恶魔,忽视了他。
他很想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很普通的、看上去又胆小又老实,宁愿自己被揍也不想踹伤你的人?
这个人什么都没做,却成了无辜的陪葬品,成了发泄的对象之一。
三年前他捡回一命,但是现在……逃不了了……
满地翻滚的人忽然没了动静,也看不出胸膛轻微的起伏。
景箫再打一个响指,符箓消失,阴霾散去,小巷静可闻针。
除了地上死状扭曲的少年,墙角被烟熏得发黑,一簇小火苗顽强地燃烧着。
看上去,他是被人摁在这火堆里闷死的。
但是,不多此一举的话,麻烦也不会找上他。
他伫立半晌,举步走远,江衔蝉还在等他。
“你在干什么,好了没啊?”她看上去早等得不耐烦,抱起手朝他抱怨:“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他嘴角微弯,“……你这话说了三遍,我耳朵都生茧了。”
“我真有这么讨人嫌?”少女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拉着他袖角要讨一个说法,“别走那么快,你还没回答我!”
她提着裙角,一步三跳地避着地上的水坑,衣襟腰带上绣着垂丝海棠的丝绦划过好看的弧度。
如此平静,如此美好。
他产生一个念头,希望这条巷子,永远也走不完。
至于他的罪孽,就永远掩藏在黑暗里。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走小路的人绕进了这条小巷。
“前面有烟,是着火了吗?”路人喃喃自语,撑伞上前,面色剧变,“哪来的孩子,死、死了吗?”
不对的,还有呼吸。
他张着焦黑的嘴唇,艰难而缓慢地吞吐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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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受伤的他
两人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出了城门,才找到这块偏僻之处。
一片紫霞漂浮在不远处的天际,走近了才发现,这竟是一大片紫藤花长廊,串串花束紧挨着彼此,从头顶垂落。徜徉而过,有一种分花拂柳的唯美感。
适合情侣手牵手,慢慢走。
当然,现在的衔蝉不可能。
她满眼都是这片旖旎的如烟似雾的淡紫。
女孩爱花是本能,漂亮的花更是诱惑,她伸手想碰一碰,一条绿藤猛地窜出来,绞上了她的手腕。
幸亏景箫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捏住一掐,紫藤花蔓受痛逃走。
“紫藤花蔓能绞杀人,而且,这里的花蔓好似敌意很重。”他手心窜出一股火焰,将断枝烧成灰烬,“别随便碰。”
衔蝉讪讪缩手。
她揉着手腕,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里一阵异香让她打了个喷嚏。
这刺鼻的气味绝对不是紫藤花的香,她掩着口鼻唤道:“景箫,你有没有闻到……”
话没说完,她浑身一震,被一阵刺耳尖锐的声音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两只耳朵都快被震聋。
她掩着口鼻的手改为捂住耳朵。这个声音太尖锐了,简直已经接近了超声波一样,却偏偏能让她听见。
“景箫,这里不对劲,你小心一点。”衔蝉忍着脑中嗡鸣声,咬牙提醒着他,却半晌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扶着树半跪在地,额前碎发缕缕,遮住了眉眼,只剩下喘粗气的声音。
“你……你怎么了?”衔蝉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伸手去碰他的肩,“你也听到那声音了吗?”
她松开了掩着耳朵的手,发现那声音不知何时从耳畔移开了。
可他没有半点放松的迹象,五指深深掐进树干,手背上青筋根根突显。
衔蝉心里在叫嚣着危险,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
察觉到她的靠近,半跪在地的少年像一只拉满的弓,猛然退后一步,艰难破碎地挤出话语:“别……过来……”
“可是你看起来不舒服。”衔蝉依言放慢脚步,“我……我不过来,但是,你、你还好吗?”
景箫霎时疾言厉色:“我让你别过来!”
他的手狠狠抓紧心口。
又来了。
瞳孔颤抖着一下下收缩。
它们又开始了。
又开始不安分地暴动。
绞心碎骨的痛苦中,景箫勉强抽出一丝理智,察觉出事情不对劲。
就算是在初期,那些阴物也不会这般频频骚动。更何况,他现在修为已远非前世可比,它们没有理由冒着忤逆自己的风险,在他的识海里闹一丁点的动静。
难道是因为,这几日自己心绪不稳?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有浓稠的乌黑逐渐扩散,呼吸变得粗重无比,脑海里一下子涌入无数声音。
尖叫声,哭泣声,声嘶力竭。
“快跑!别回头!……对不起,是阿娘太笨了。”
咒骂声,大笑声,如颠似狂。
“踹他!再踹狠一点!……啊啊啊——我的手!断了!!这小子他疯了!!!”
这么多的声音在脑海张狂地叫嚣,这么多的画面在眼前狰狞地闪过,他再支撑不住,骤然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