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阵可怕寂静之中,人人盯住了御阶下长身玉立的祁王。
皇帝的眼神也没忍住,往自家儿子身上瞄了一圈。
父子的视线隔空对上了。
祁王出列。
在场众臣的注视之中,只见祁王自御阶下站出来,对着御阶之上高坐着陷入沉默的皇帝行礼,随即转向洛雅之,从容应道,
“多谢洛侍郎美意。雁郡洛氏的十里重聘就不必了,同洛氏嫡女公子之事,只需父皇恩准,一纸婚书,儿臣愿意随她回返秣陵都。”
死一般寂静的大昭殿内,突然咳嗽之声大起。
七八位位高权重的老臣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咳得死去活来。
御座之上的皇帝倒是没被口水噎住。
有了祁王的应答,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没听错。耳朵没聋。
大胆雁郡洛氏!
混账老五!
“荒唐!荒唐!”
皇帝连着说了几遍,气得手脚发抖,衣袖也跟着颤抖起来,伸手指着御阶下稳如泰山的祁王。
“老五,你是朕亲生的皇儿,当朝一品亲王,堂堂七尺男儿!朕允你入朝,将皇城惊风司托付给你,你,你,你可知朕对你的信重!大好男儿,正当有为之时,你居然……你居然同意跟着洛氏子入秣陵都 ……”
他终于被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内数百大臣的惶然注视之下,皇帝抛下了一句‘荒唐!此事朕绝不允!’愤然结尾。
洛雅之啧啧叹息,带着惋惜之色对祁王行礼道,“殿下,难办哪。本来都传信给雁郡本家,打算筹备起来了……”
祁王神色不动,还礼道,“无妨。继续筹备便是。”
气得皇帝当场拍龙椅发作了一通。
大臣们交头接耳。
楚王周浔看了场热闹好戏,散朝时,过来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带着惋惜神情道,“今日才知道,你当真是铁了心要同洛臻一起,居然愿意随她去秣陵都。如此深情托付,哎,哥哥没想到啊。父皇不允。可惜了。”
周淮淡淡回了一句,“父皇不允。三哥可要帮我。”
周浔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
皇帝今日大朝会上费心劳碌,又生了半日的闷气,早早便在寝殿独自睡下了。
半夜时分。皇帝独自起居的寝殿,急招福喜。
福喜慌忙起身,小跑着便往寝殿处冲去。
今夜殿中传了丹药。
进献给陛下服用的丹药,事关重大。自从福长海把丹药差使转给了福喜,就是福喜一人掌管,绝不假手他人。
寝宫内,皇帝在帐中按着突突作痛的额头吩咐,“朕身子有些不爽利,把安尚书昨日进献的三清十全丹拿一粒来,不,拿两粒来。”
福喜拿了两粒三清十全丹,进献时踌躇再三,大着胆子劝了一句,“皇爷,三清十全丹固然是极好的道门仙丹,但是安尚书进献的时候也曾提及,此丹药火性甚重,每三日服食一粒为佳,皇爷谨慎哪。”
皇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只顾着服用丹药,竟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说话。
福喜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劝第二次,低眉顺眼的退下了。
…………
大朝会上的风言风言传进了东台馆,洛臻听了,起先不大信。但直接当着皇帝的面求娶亲王的缺德事,确实是洛雅之能做得出来的。
‘十里重聘,百里迎亲,’不像是胡编乱造之词。
她心里琢磨不透,就想拜托汪褚帮忙打听一下,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坊间流言。
结果她还没找着汪褚,汪褚先找上她了。
汪褚摇头叹息,“我们整天跟在身边,竟然都不知道洛君何时跟洛侍郎碰的头,商量下此等大事,实在惭愧之极。若是早些知道,告知公主,由公主出面提亲,或许会更妥当些。”
洛臻:“……”扎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汪老大哥!
宣芷倒没说什么,只递了一张礼单过来,与她说,准备仓促,没什么像样的贺礼,等秣陵都纳彩当日,再送上重礼。
洛臻:“……”等等,八字还没一撇呢公主!
她坚辞不受贺礼,照常去了几天学馆。本以为祁王得了空会来泮宫找她,她正好当面问个清楚,但眼睛都望穿了,始终没来。
倒是东台馆的同窗们背后嘀嘀咕咕,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古怪。
过了两天,消息传到了西台馆,和怡公主特意过来东台馆跟她碰面,笑问道,“洛姐姐,我是不是要叫你嫂子啦!”
洛臻:“……嫂子个屁!”
下午放课后,安莳拦住了她,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她,“那件事……可是真的?”
洛臻终于忍无可忍,脾气上来,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那件事是哪件事?一个个的过来问我,我去问谁去!”
下午上完了外场大课,她坐在学舍里想了半个时辰,终于下了决心,去城南祁王府找人。
她扑了个空。
祁王不在王府。
皇帝气恼老五生在皇家,却没有三纲五常的大局之观,只惦记着儿女情长。女家当众向男家提亲的荒唐事,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没表态呢,做儿子的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口答应了。
皇帝想来想去,觉得是老五自小的教养出了问题。
小小年纪没了母妃,自己的心思多半放在老三和小六儿身上,忽略了这个儿子。
如今长大了,说话举止挑不出毛病,做事也妥帖,就是‘大局之观’长歪了。
歪了不要紧,趁着年纪还轻,要掰过来!
于是皇帝起了心思,每日下了朝就吩咐把老五叫去南书房听政。
正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如果心里记挂千里之外的疆土征战、边防大事,自然就把男女之情这些小事放下了。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祁王每日等到宫门下钥后才能回来。
冯大管事殷勤地把事情原委解释完毕,邀请洛臻进去后花园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但洛臻听了正主不在,又哪里有喝茶的兴致,说了声不必客气,起身郁闷地往门外走。
冯大管事赶紧递了封信笺过去。
“五爷吩咐留给洛君的。”
洛臻坐在马背上,诧异地接过信笺,展开看去。
果然是祁王的手书。
两行端丽簪花小楷,以轻松调侃语气写道:
“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
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洛臻:“……”一个个的,都拿嫁娶大事开玩笑呢。
特么的一点都不好笑。
她想了想,问冯大管事要了笔,把信笺翻过去,在背面空白处迅速写了几行字,随即将信纸对折,手指灵巧地翻动,把信笺折成一只纸鹤,托在手里打量了几眼,确定从纸鹤外表看不出字迹,这才递给冯大管事。
“拿好了。五爷回府时亲手交给他打开。”
冯大管事接过纸鹤,稀罕地看了几眼,放在袖子里收好了。
虽然没见到人,但是隔着信纸互相传了话,洛臻心头的大石落下了一半儿,哼着歌儿勒转马头,向泮宫方向飞奔而去。
拐了个弯,热闹的街坊中穿行,身后跟随的小何却纵马上前,唤道,“洛君留步。看右边楼上坐着的,是不是……”
洛臻诧异抬起头来。
右边茶楼靠窗雅间处,窗棂向外打开,遮风的棉布帘子被左右拢了起来,里面的青纱帘被拉起了一半,露出一名年轻女子的下半张脸孔来。
那女子穿的是东陆常见的女子服饰,慵懒梳着堕马髻,耳下坠着明月珰,眉眼被青纱帘挡住了,只露出了秀气的鼻梁和下巴轮廓。
洛臻原先没留意,如今被小何提醒了一句,凝神看了几眼,顿时越看越像,在茶楼下勒住了马。
“怎么看起来……像我姐?”她怀疑地跟小何说,“不会这么巧吧?”
两人正打量着,茶楼上那人隔着青纱帘瞧见了他们,朱唇上勾起弧度,将帘子向上完全掀开了。
洛雅之靠坐在二楼靠窗处,明眸含笑,遥遥勾了勾手指,随即放下了帘子。
洛臻踩蹬下马,将马缰绳甩给小何,自己上了茶楼。
“这么巧?”踩着吱嘎吱嘎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她掀帘子进了临窗雅间:“好端端的不在城东官舍里待着,跑城南来做什么。难道这间茶楼的茶点小食特别出名?”
窗边坐着的洛雅之温柔似水地笑了。
她把面前的七八个瓜果细点盘子挨个推到洛臻面前。
“坐罢。多吃点。”
洛臻坐下来,诧异地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精致小盘子。
“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这些东陆细点的么。怎么如今入了上京城,却又不吃了,剩下这许多给我。”
洛雅之笑叹了一声,“吃不下啦。从前两日起便坐在此处等着,一模一样的香茶细点吃了许多顿,差点吃吐啦。“
洛臻夹起一筷子紫玉糕,放进嘴里品了品。
“味道挺不错。这般好滋味,都叫你吃得快吐了,想必连续吃了不止四五顿了?姐,你该不会是大朝会散朝后,当天就直接过来这里蹲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