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坐在枝干粗壮的梨树下,取出随身的炭笔和画板,凝神专注,笔触细腻地描绘漫天的梨花瓣,身边流过的溪水,草地随处可见的不知名紫色野花。
梨花瓣还在簌簌落下,雪白的花瓣伸展,如冬日的温柔雪花,落在肩头,没入发梢,她却丝毫没有察觉,笔尖响起沙沙的声响。
隔着三五步距离,周淮坐在对面软席处,手里捏着酒杯,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安静注视着。
便在这时,方才遣上半山腰的亲卫拎着三层红漆玳瑁食盒,小跑着回来复命。
恭谨送回玉佩后,他单膝跪在软席处,将食盒拉开,把还冒着热气的素斋一盒盒摆放出来。
“禅院刚做好的八宝素鸭子,素油卷儿,如意三鲜薄饼儿,油闷春笋,白玉豆腐汤……”
树下的洛臻被惊动了,转过视线来,对着放满了竹席的精致素斋注视了片刻,欢呼着扔了画板,过来拿了筷子,就要去夹酥脆的素油卷儿。
周淮把备好的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手。“慢些。子昂今日不在,这里没人同你抢。”
……
酒足饭饱,两人浓茶漱了口,一人捧着个青釉茶盏,盘膝坐在大梨树下。
生长了百年的野生大梨树枝干粗壮,足有四五个成人双手合围粗细。两人同时靠树坐着还宽裕得很。
洛臻盯着头顶处遮蔽天日的满树梨花出了一回神,蓦然出声道,“今日这般梨花如云烟的景象,我曾经见过的。”
“嗯?” 周淮呷了口茶,问道,“秣陵都也有野生的百亩梨花林??”
“是野生的梨花林没错,不过没百亩这么多,生长得没有这么密。”洛臻伸手比划了一下,“大约也就百来棵的野生梨花林,生在秣陵都外五十里的山谷之中。三四年前吧,有日我打猎路过,追着野鹿钻进了谷里,当时也是开了满山满谷的梨花。我看呆了,回过神来,鹿追丢了。害,把我给气得不轻。”
周淮听她手舞足蹈地描述,虽没有亲见过十三四岁的小洛臻,但秣陵都当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女依稀仿佛就站在眼前了。
他笑着追问,“那后来呢,可是又去找了另一只倒霉的猎物充数?”
“没心思找猎物了。当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秣陵都最有名的酒坊中卖的最有名的酒,不就是唤做‘梨花酿’嘛!我就吩咐十几个长随一起动手,拣枝头新鲜落下的雪白梨花,满满装了两大坛子,拿回去给我姐酿酒。”
周淮呛了一下,差点喷了茶。
他覆住茶盏,斟酌着道,“酒名虽然叫做‘梨花酿’。用来酿酒的,只怕不是梨花罢……”
洛臻随手接住两片空中飞舞的梨花瓣,“如今我当然知道了。梨花酿用的是发酵的梨子。但当时才十三四岁嘛,哪里懂得这些。我就提着两坛子梨花去找我姐,叫她酿酒。可把我姐给笑死了。——后来她用梨花做了许多梨花糕,甜甜的,挺好吃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头顶盛开满枝头的花树。“我还记得那味道。”说完,她沉默了下来。
身侧的周淮敏锐地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洛臻应了声,“有点想他们了。”
她出神想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花瓣。
“原先跟着公主队伍出发的前夜,我爹我娘我姐都关在屋子里哭,只有我没哭,我跑去跟我娘说,在秣陵都待了十七年,方圆百里的每寸土都被我翻过了,简直是腻味透了。有机会去上京城游学,那可是人口百万、东陆数一数二的大城! 足够我翻上十年八年的了。我才不会想念秣陵都呢,更不会想他们,叫他们也别想我了。气得我娘从房里追出来扇我。——哎,如今还不到一年。丢人现眼了。”
周淮伸过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思念骨肉亲人,乃是发乎性情本心之事。不丢人。”他含蓄劝了一句,把话题岔开了。“梨花糕不难做。想吃的话,我叫顾渊他们拣新鲜的梨花瓣带回府去,叫厨房做几盘。”
洛臻大笑起来致谢,笑着笑着,伸手抹了抹眼角,随手把周淮的宽大衣袖拉过来,遮在脸上。
“吃饱喝足,累了,睡一会儿。”她含糊地道,“你的衣裳料子厚实,借我遮日头。”说着就在树荫遮蔽的草地躺下了。
周淮的右边袖子被扯住了,换了左手端起茶盏,靠在树下,继续慢慢的啜着茶。
他也学着洛臻方才的样子抬起头,盯着头顶漫天飘扬的梨花瓣许久,换了个话题,“公主同三哥两个,现在是在一起了。将来……你真的觉得他们可以长久下去?”
洛臻半梦半醒,隔着衣袖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谁知道呢……看罢。”
树下安静了半晌,周淮又轻声问了第二句,“如果公主同三哥都可以在一起的话……那,你觉得我们……如何?”
话尾飘散在梨花香的空气中,久久没有回应。
周淮试探地移开了宽大袖口,露出衣袖覆盖住的秾丽面容。
洛臻双目闭上,呼吸平稳,早已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洛臻揉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蓦然惊觉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她居然在荒郊野外无知无觉地睡了足足两个时辰。
周淮一直坐在树下,衣袖覆盖在她脸上遮挡日头,挡了两个时辰。
她慌忙起身,连连致歉。一行人趁天黑之前,顺着山道赶回去梨花林的另一头,同狂喜不知山中时日的周浔和宣芷汇合,下了后山,再遣人去寺庙四处寻同来的平王。
平王却没有等他们,也没有遣人打招呼,早早地自行回去了。
这是所有人最后一次同平王出游。
三日之后的大朝会上,平王向皇帝递呈奏折,自请出京就藩。
皇帝当场允了。
半个月后,平王没有同任何人告别,带齐了自己的妻儿母族,数百人轻车简从,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离开了上京城,前往千里之外的封地。
从此留在封地,再也没有回来。
第71章 射御大比(上)
春夏交替之际,东台馆的同窗们最先发现了课堂里的不同寻常之处。
自打楚王开春开始入朝听政后,他过来泮宫上学的日子就渐渐少了。
成年的宗室皇亲大抵如此,不会有一个明确的日期,但随着年岁增长,东台馆课程便逐渐上得少了。当初平王也是这般逐渐离了泮宫。
楚王今年二十二了,来东台馆上课的次数少了不稀奇。稀奇的是他隔了几日再来明风堂。
他、他换位子了。
东台馆五处明堂,居中最好的一个位子,默认是楚王的。他也受之无愧,坐了四五年了。
这一日,周浔大步进了明风堂,扫了眼屋里坐满的众位同窗,脚步转了个方向——
径直走到右边靠窗处宣芷公主的位子,并肩坐下了。
洛臻正撑在祁王桌子面前说笑呢,左边桌子的穆子昂突然拿起一管狼毫,不轻不重地戳了她后背一下。
“还笑?你位子没了。”
洛臻一愣,回头往宣芷旁边看去,顿时没言语了。
“三爷!”隔着两个座儿,她高声叫道,“三爷不声不响的,怎么坐了我的位子?你叫我坐哪儿啊。”
她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坐在前排、没留意到楚王动静的学子们,也纷纷回过身来,惊讶地打量后方靠窗处。
周浔撑着两条大长腿坐在后排的长条凳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宣芷身上,哪管洛臻的死活,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同你换个位子。你坐前头去。”
洛臻:“……”
她打量了一眼位于明堂正中的位子。
黑檀木雕龙长条桌,最敞亮、最气派,就连椅子也同其他人的长条凳不同,用的是黑檀木的圈椅。
洛臻抱怨道:“我又不是皇亲国戚,又不是宗室血脉,哪敢坐那儿啊三爷。你不是害我么。”
周浔不耐烦地道,“要你坐你便坐。你不敢坐,那就站着上课!”
语音刚落,旁边坐着的宣芷给了他一记冷冰冰的眼神杀。
“谁敢让阿臻站着上课?回去你的位子坐。”
周浔:“……”
他啧了一声,烦躁地左右看了看,留意到洛臻身侧坐着温书的祁王,顿时有了主意。
“老五!”他高声道,“收拾东西,坐过去我的位子!把你的桌子让给洛臻!”
周淮:“……”
等徐夫子缓步走进了明风堂,在前方落座,看着往日上课前的惯例,四下里一打量——
迎面瞧见了正中最气派、最敞亮的黑檀木桌椅上坐着的祁王。
徐夫子一愣神,本能地抬头四顾。
在原本祁王的靠窗位子上看见了托着腮打瞌睡的洛臻。
徐夫子又是一愣神,再度往原本洛臻坐着的位子上瞧。
这回瞧见了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和宣芷公主两个并肩坐着,身子几乎凑在了一起,头挨着头小声说着话儿。
怕夫子看见,桌子上还欲盖弥彰地竖放了一摞厚厚的书,把两人的头脸挡了大半儿。
徐夫子已经没眼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