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这么近的距离,应该用软弓才是。”
她随手抹了把黏嗒嗒沾满了紫色果实的衣襟和下摆,过去鸡翅木长桌边,把手里强弓扔回了桌子上,翻捡起软弓来。
周淮在场边见了,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吩咐身侧的顾渊送个干净帕子过去,给洛君擦擦衣服。
那边周淮忍着笑从怀中取帕子的时候,洛臻眼角也注意到了,她便提着软弓,靠在长桌旁边,等顾渊把帕子送过来。
不想顾渊还没有走近,身后却横过来一只手,递了个雪白的帕子来。
“擦擦罢。”身后那人低声说。
洛臻诧异回头望去,身后递帕子那人居然是许久没见面的文旭。
文旭今日穿了身寻常款式的赭红色箭袖骑射服。满场乱窜的上百名东台馆学子们,家世非富即贵,倒有一小半是穿着差不多颜色的,洛臻之前竟没看到他。
说起来,‘许久没见面’这个说辞并不妥当。他们同在东台馆入学,每旬十个上午课,十个下午课,总有那么三四次是在同一间明堂上课的。
但对于洛臻来说,文旭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自从去年冬日祁王府后花园大闹了一场后,洛臻就彻底厌烦了他。
后来东台馆新年后复课,文旭起先拦了她几次,作出一副斗鸡挑衅的凶狠模样来。洛臻已经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只冷漠地看着他,不行礼,不说话。等文旭讪讪让开,她抬脚便走。
如此几次之后,文旭不知怎么了,开始躲她。
他为什么这样做,洛臻管不着,也懒得管。
上次说话还是在白马寺意外撞见。
总之,对于洛臻来说,这个人确实是‘许久没见面’了。
今日文旭居然也参加了外场骑射大比,还给她递了张帕子来,洛臻大感诧异之余,心头警惕大起。
“不必客气。”她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直接把文旭手里的帕子推回去。
两句话的功夫,顾渊已经快步走过来了。
“洛君,五爷叫你把衣裳擦擦。”顾渊双手递上周淮的素青色帕子,忍着笑转达原话,“五爷同你说,那么多人帮你摘着,莫心急,慢慢来。如今人还没吃着,衣裳倒先吃饱了。”
洛臻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伸手接过素青帕子,随意擦了擦身上黏糊糊的果肉,把染紫的帕子丢回给顾渊,“你回去同五爷说,旁人射下的果儿,哪有我自己射下的吃起来有意思。叫他多准备几个帕子。”说罢提起软弓,又取了几只入手极轻的木箭,快步走回树下,继续弯弓瞄准。
一柱香时间并不算久,日头爬升到半空中的时候,只听场内一声洪亮锣响,参与本次大比的学子们各个停手,把竹筐交给场外的泮宫禁卫,当场计数清点起来。
洛臻方才被第一箭射烂的果儿耽搁了些时辰,自己射下的只有小半筐。但串串都是她精挑细选的,果实饱满,完整无缺,卖相绝佳。禁卫过来清点时,她索性摆摆手,示意退出大比,不参与清点计数,把自己的竹筐留在身边了。
数十个小筐清点完毕,筛除那些果肉射烂的,数量太少的,沾了尘土的,剩下的十几筐送到祁王桌前,周淮亲自一个个清点审视,选出了三筐品相最好的桑葚果儿,放到旁边。
按照竹筐上的编号,他分别取出写有名字的三张字条儿,念道:
“本年夏至外场射御大比第一:章右铭。”
“外场射御大比第二:齐鸣。”
“外场射御大比第三:许文境。”
念到名字的三人分别上前来,领取五色藏珠的彩头。
章右铭意外捞到了夏至射御大比第一,又得了心心念念的彩头,乐得眉飞色舞,将流光闪烁的五色藏珠托在掌心,四处炫耀,吹嘘不止。
洛臻意外没进前三,但她不在乎。
反正她要的已经到手了。
大比结束当日,祁王送来甲字学舍的三筐桑葚儿整齐摆在水榭边,小何招呼了其他当值的听风卫,四个人花了整个时辰吭哧吭哧洗干净了,摆在大青花瓷盘里送进学舍里。
第二日晚上,小何带着最新打探来的东台馆消息,绘声绘色描述给宣芷和洛臻两人听:
“今年祁王殿下筹办外场射御大比之事,是事先知会了柳祭酒“射枝”的,但文书里却没有写射的是那片桑葚林子的‘枝’。昨日大比结束,柳祭酒才听闻了消息,对着满地狼藉,捶胸顿足,连连道‘先帝时留下的桑葚林,如今是毁在我手里了!’唤人连夜修了新栅栏,霍,高足有三丈,把整片桑葚林儿密密实实地围起来了!”
洛臻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已经吃够了,听柳祭酒这般折腾,兴致又起来了,起身道,“新修的栅栏当真有三丈那么高?我去看看——”
“不许去。”宣芷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看看你为了些野果子折腾出多少事来。我看你近来行事越发肆意,将上京城当做秣陵都了。小何看住她。”
宣芷既然发了话,洛臻只得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老老实实呆在学舍里。
她不出去找事,却有事情来找她。
当天傍晚,泮宫正殿小童传柳祭酒的话,找洛君去后山射场,言明就在桑葚林下,‘此处严禁学子攀爬’的木牌处相见,柳祭酒有话要说。
若今日洛君不去,明日吴司业亲自来找。
洛臻一听就唉声叹气起来。
“这是柳老头儿气不过,找我去事发现场痛骂了。哎,小何,你代我去行不行。就说我病了。”
宣芷隔着两道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小何跟去,盯着阿臻,万一与柳祭酒吵起来,拦住她,别叫她闹事。”
小何苦着脸道,“洛君真要闹事,臣属怎么拦得住哟。”
洛臻笑着往外走,“不闹事,不闹事。见了柳祭酒他老人家,我老老实实任他骂一场便是了。”
此刻天色有些擦黑,泮宫侍童们正举着火把,逐个点起山道两旁的灯座。
洛臻带着小何沿着木山道,快步走到后山射御场处,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巨大的木板整齐矗立在地上,果然如小何所说的那样,高达三丈有余,以四方形状,将整片桑葚林围得密密实实。
“这哪是木栅栏,分明就是木板啊。钉得这般密集,柳祭酒治学卅载,果然经验老道。”洛臻啧啧叹着,沿着圈起的高木板走了小半圈,放弃了。
柳祭酒还没有到,她走回远处,果然老老实实站在‘禁止学子攀爬’的木牌子处等。
小何陪她站了片刻,有些站立不安,提出去四处转转。
洛臻知道他是顾虑自己面子,不愿当面瞧见自己挨训的惨状,趁柳祭酒还没来,故意找个借口溜走,便允了。
“小何,帮我把剩下半圈栅栏走一遍,走回来时,若是柳祭酒还在……就再走一圈罢。”
小何叹着气应下,沿着木板阵走去桑葚林另一边去了。
洛臻站在‘禁止学子攀爬’的木牌子处,左顾右盼,等了半刻钟,山道处还是没有出现柳祭酒的身影。
眼看天都要黑了,她正掂起脚尖,往山道尽头处张望的时候,身后的射场远处,传来一声细微弓弦声响。有人开弓。
这声音在射场是听惯了的。她没在意,继续张望着山道处。
片刻之后,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风声。
那风声极尖锐,像是利箭破开了空气的声音,也是洛臻听惯了的。
然而,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短暂刹那间,那破空之声倏然靠近,逼近了她的后心!
洛臻神色陡变!
仓促之间,她只来得及细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闪身避开后心致命部位,下个瞬间,只觉得后背连接肋骨处一阵剧痛。
不知何人躲在暗处,以强弓射出的一支白羽箭,带着锐利的呼啸风声,命中了她后背。
洛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视野发黑,喉咙发甜,一口血淤积在喉头,倒了下去。
第73章 竹屋精舍
一个人影站在八十步外的射靶处,放下了手里的强弓。
两支去了铁箭头的白羽箭,在手指间夹着。
他快步走近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了几眼倒在地上的洛臻,将地上的一支白羽箭,连同手指间夹着的几只箭一齐收入了肩后背着的箭筒中。
马蹄声急促响起,相去不远的御场处,来回小跑许久的一匹红枣马调转方向,直奔射场而来,骏马长嘶一声,跨过了低矮的栅栏,直接跳入了射场。
马背上的人勒住了马,同手握强弓的人互看了一眼。
“成了。”握弓的人站起身,简短地道。“用的是木箭头,她晕不了太久。下面你要怎么办?”
马背上的人嘿得笑了声,跳下马来,自马鞍下压着的包袱里掏出一个折好的□□袋,一捆粗绳。
“我先带她过去老地方。文境,你去找文爷,随便用什么借口,把他也带过去。——总归要在今日解决了。”
许文境直接地一点头,大步离开了射场。
片刻之后,枣红色的骏马驮着□□袋,跃出射场木栅栏,避开人来人往的进山步道,沿着侧边的林间小道疾驰下了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