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儒愤而去职归乡的前车之鉴摆着,他是没胆量吩咐童子抬屏风过来的,只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捻着三绺胡须,沉重念叨着,
“诸位,听我一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啊!”
………
楚王忙于政务之余,隔三差五地回来泮宫一次,回来便是来找敬端公主说话。东台馆众人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日子到了五月,祁王也入朝听政了。
这道谕令非同寻常,众人看在眼里,便明白了,皇帝心里对祁王是器重的。
当初平王在泮宫熬到了二十三岁,也没有等到入朝听政的旨意,却直接赐下婚事来,王妃选定了一名五品文官之女。平王自此才歇了心思,黯然离开泮宫。
如今祁王既然同楚王一般,也得了入朝听政的资格,他坐东台馆五处明堂的正中位,便再无人异议了。
这一日上完了早晨的课,洛臻听人小声提起祁王殿下中午来东台馆了,下午的外场六艺课或许能碰上。
她的心思顿时活动了,陪宣芷用完了午食,送她回去甲字学舍歇午觉,同汪褚打了个招呼,便沿着进山步道,往山对面的天字学舍处走。
顾渊果然守在天字学舍的回廊外头,两人打了个照面,顾渊示意殿下在忙,叫洛臻在外间候着。
周淮今日专程过来东台馆,确实是有事要处理。
此刻的天字学舍里间处,泮宫禁卫右军统领吕卫群站在周淮面前,神色不安。
吕卫群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三十出头,平民武举出身,靠着一身扎实硬功夫和稳妥性子,一步步爬上了泮宫禁卫右军统领的位子。
他好不容易摸清了六爷的脾性,才安稳了两年,六爷突然没了,换成了性子捉摸不定的五爷。
外人都说祁王性子温和,是几位亲王中最好说话的。但当日后山校场上眼睁睁看着犯了事的老范被八十军棍活活打死的上百泮宫右军禁卫,谁也不觉得祁王是个好说话的。
吕卫群来时便想清楚了,入了学舍,直接单膝跪地,当场认罪,“前夜的东台馆侧门聚赌斗殴事件,牵涉到十七人,其中八名左军禁卫,九名右军禁卫。此事是卑职失察,认罪当罚!卑职、卑职愿辞官谢罪!”
周淮闻言,放下茶盏,点了点头,“此事牵连甚广,你怕查到后头,越牵扯越深,耽误了身家性命,索性在一开始直接认了罪,辞官了事。——意图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吕卫群:“……”
他被祁王直接道破了心思,羞惭地无言以对。
周淮想了想,继续说道,“你都打算辞官了,后面的事情与你再无干系,今日便索性与我说句实话罢。本来是几个人悄悄聚赌,后来因为分赃不均闹大了,到最后竟当着东台馆学子的面动起手来。泮宫乃是天子国学,驻扎泮宫的禁卫军规比别处更加严厉三分,是什么人最先挑衅动的手?左军还是右军的人?平民出身还是世家出身?——你放心,今日的话,出你的口,入我的耳。再无第三人知道。”
吕卫群得了保证,思前想后,一横心,实诚回禀道,“实话实说,殿下切勿责怪。最先动手的,是我们右军的人。三个人都是刺头儿,我虽是他们名义的统领,但实在管不住。原先六爷在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周淮皱眉道,“为何管不住?这几人可是有什么来历?”
吕卫群便将领头闹事那三人的身世一一道来,果然父辈都有官身,都是得了祖上恩萌入禁军的人物。
周淮拿了张纸笺,将提到的几人姓名家世、父辈官职一一记录下来,折成四折,收入袖中,对吕卫群道,“这事我知道了。待核查清楚之后,再行处置。”
吕卫群应了一声,抬手将身上护心镜卸了,又要去脱头盔。
“多谢殿下恩德,卑职今日便请辞。”
周淮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别急着除冠去服,这身盔甲且留着。”
吕卫群愕然抬起头来。
周淮端茶送客,最后道了一句,“待核查清楚之后,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几个刺头儿是留不得了。至于右军统领的职位——依旧是你的。”
吕卫群满面惊喜,行礼出去后,周淮抬眼望了半开的红木窗外来回踱步等待的洛臻,目中带了温暖之意,吩咐门口的顾渊道,“将洛君请进来罢。”
………
“五爷见礼。”
洛臻笑吟吟进了学舍里间,打量了一眼窗边坐着的祁王,“几日不见,五爷瘦了些。可是政务繁杂,牵扯心神,没有好好用膳?”
周淮招呼她坐下,“几日不见,洛君倒是没瘦。想必是每顿饭都好好用了,吃到饭碗见底。”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这话也就罢了。若是旁人骂我饭桶,我定然要卷袖子揍他一顿,叫他好看。”
两人相对笑了一会儿,洛臻揶揄道,“五爷如今是大忙人了。昨日下午的六艺课程是棋,原本以为棋室你总该去的,没想到贵人事忙,最后竟也没露面。”
周淮轻描淡写道,“有些琐事,耽搁了。”他随即把话题转开,“今日过来,找我有事?”
“有事自然是有事的。不过嘛,不算什么大事。请你帮个小忙。”洛臻拎起桌上的茶壶,毫不见外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前些日子在后山外场转悠,猛然间发现了一大片桑葚树。树上的桑葚结了果,沉甸甸地缀了满枝头,如此山野好滋味,偏偏无人识货,任它坠落枝头,零落泥土之间,整日里脚踩马踏的,看得我心疼。”
周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
“既然是后山野生野长的山野果子,你想吃了,自己去采摘便是。这等小事,难道还需要我帮忙?”
“这还用你说,我当日看见,当日便把衣摆塞进腰勾带里,招呼了小何他们几个,就要爬树上去摘。没想到运道背,后山其他的野生林子都无人管,偏只是这片桑葚林,居然是有禁军看守的。”
周淮轻咦了一声,“我倒不知此事……他们可有同你说是奉了谁的命看守桑葚林?——莫非,是后山几个爱管闲事的教习?”
洛臻啪的一拍桌子,“若是胡教习他们几个倒好办了!看守桑葚林的命令,是前任祭酒亲自下达的!原因说来可笑,竟是数十年前,你皇爷爷曾经御驾巡视泮宫,走到后山时累了,在林下歇了会儿,摘了串儿桑葚果吃了,赞了句‘树荫遮蔽炎日,果实解渴降暑,可谓深山佳木!’当时的祭酒就把这片御口赞扬的‘深山佳木’看守起来了,一直延续到现在。”
周淮想了想:“既然前任祭酒只说了‘看守佳木’,并未禁止采摘桑葚。或许,你可以同他们辩上一辩?”
洛臻摊手长叹,“辩了。当场辩了。但我们时运太背,眼看就要辩得那几个禁卫说不出话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巡山的柳祭酒!柳祭酒见我在树上,当场面色大变,严词喝令我下来,絮絮叨叨得念‘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可不慎乎’。我听得烦了,便同他说所谓君子,理应博学多艺,我们每日所学的射御琴棋,君子之艺也;爬树,亦君子之艺也。为何君子可以修习射御之艺,却不能修习爬树之艺呢!”
周淮听她说到‘君子爬树之艺’就开始笑,笑了半天才缓过来,“柳祭酒碰着你,当真是有理说不清,也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后来呢。”
“后来,柳祭酒说不过我呗,恼得当场唤来了训导堂几个司业,吩咐加派人手把林子封了,还竖了块牌子,说是禁止学子攀爬。三四日了,看守得忒紧,连片叶子都碰不到。”
周淮想了片刻,又问,“桑葚林在外场何处?若是棋室附近,归我管辖所在,我可以让吕卫群半夜撤了看守。”
听到这里,洛臻摇了摇头,“林子在射御场附近。”
“射御场附近归三哥管辖。这么说来,看守林子的应是三哥麾下的禁卫左军……就有些棘手了。”
周淮沉吟了片刻,洛臻也察觉出不对来,急忙起身道,“不过是几颗野生果子罢了,芝麻大的小事,不值当你大费心思。原想着你吩咐一声下去,让看守的禁军闭上一只眼,让我溜进去捡几串桑葚了事,若是其中牵扯到三爷,就不用麻烦了。”
她越想越愧疚,懊恼道,“五爷快别费心了。当我今日没来,什么也没说。我半夜拿弹弓射几串野果儿下来就行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周淮放下茶盏,示意她停下,“急着走什么,此等小事无妨。柳祭酒严词禁止的,是学子攀爬树木。但他也没有禁止采摘桑葚。这就够了。——你说那片树林在射御场附近,到底距离多远?”
洛臻估算了片刻,“最远的几颗树大约隔了几十丈?最近的几棵,枝桠都伸展到射御两场的头顶上了。我看这几日枝头结满了果子,有不少直接掉进射场里头的。”
“这就好办了。”周淮盘算了一下日子,”夏至就要到了,每年一次的外场射御大比,应该办起来了。既然树丛长在射场附近,那么今年的大比节目——就定下来射桑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