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春日游湖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隔个三五日,东明湖便会封湖。官府派差人挨个知会游船画舫的经营主人:某某月某某日,民间游船不得出湖,违者一律查封拖走。
大家便心知肚明,这日会有上京城中的贵人前来游湖了。
这一日,民间游船主们又接到了官府的通知,不许出湖。
于是到了中午时分,波光粼粼、碧波百亩的东明湖中,只有一艘雕梁画栋的三层大船。
三层大画舫载了不少人,吃水甚重,借着和风在湖面上缓慢前行。船上也没有唱曲儿的美貌船娘,划船掌舵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彪悍官兵。
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齐啸和齐鸣面对面坐在最上层画舫靠栏杆的软席处,脸上也没有春日游湖常见的慵懒闲适神色,反倒面色严肃,二人低声争论着什么。
争执到激烈处,齐鸣的脾气上来,伸手掀了桌上的果盘。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瓜果咕噜噜滚了满地。
值守画舫的官兵已经听麻木了,该划桨的划桨,该值守的值守,各自纹风不动地待在原处。
一双厚底黑皮筒靴便在这时,轻轻巧巧地走过满地滚动的瓜果,出现在画舫最上层。
“两位跑这儿吵个什么呢。”洛臻嘴角噙着笑,缓步走近两人,“平白辜负了这满湖大好春光。”
齐鸣一惊,腾得起身,就要喊人。
洛臻眼疾手快,赶紧把他按回原地坐下,“嘘。”她小声道,“齐二公子,给个面子,别喊人——看在三爷份上。”
齐鸣听到最后四个字,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擒拿喝令吞了回去,冷声道,“你若是说五爷也就罢了,你和三爷又有什么交情,值得三爷给你面子?”
洛臻笑道,“我和三爷没什么交情不假,但是我家公主可是和三爷大有交情,齐二公子是知道的。”这句话虽是对着齐鸣说的,她的眼角却瞄了眼对面坐着的齐啸。
果然,齐啸的神色微微一动,手里的茶盏也晃了一下,盖子与杯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关于原著中男二不择手段追求宣芷公主的相关剧情,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回忆,发现了一个关键点。
齐啸此人长居边关,并不清楚上京城中近年发生的事。也就是说,他疯狂追求宣芷的时候,并不了解楚王和宣芷的关系。
洛臻立刻发现了攻破男二心房、阻止齐啸行动的突破口。
作为读过辣鸡原著的人,她清晰地知道未来几年中,上京城将会发生一场楚王和平王的争储乱局。
这场乱局之中,上京城中的众多男配会各自站队。
——齐鸣作为楚王的心腹伴读,毫不犹豫地站在楚王一边,为他赴汤蹈火。
——齐啸,作为齐鸣的大哥,掌握军中势力的英国公府世子,百般权衡之后,和弟弟站在了同一边,奠定了楚王的争储胜局,也为平王敲响了丧钟。
齐啸可以不择手段,强取豪夺他喜欢的女人。
但他绝不可能强取豪夺他所效忠的君主的女人。
“前几日洛某登门拜访,想和齐将军商量的正事,便是同我家公主和楚王殿下相关。只可惜齐二公子性子忒急了些,不等我说完就跑了。”
洛臻拖过来个软草蒲团,一撩衣摆,在两人对坐的小桌旁打横坐下,随手捡起桌子上没掉下去的红苹果,在衣摆上擦了擦,咔嚓啃了一口。
“两位选的果然是极好的地方。我们今日在这处画舫里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两位可以听我说了罢。”洛臻盘膝啃着苹果,含糊问道。
齐啸终于开了口。
他对洛臻道,“你说。”
…………
日色西斜。
晚霞铺满了天空,即将落山的阳光铺洒在百亩大湖之上,波光处处,点点龙鳞点点金。
洛臻满意极了。
她啃完了整盘子苹果,字斟句酌,言辞拐了几个大弯,终于把想说的关键同两人隐晦地说清楚了。
——我家公主跟楚王互相看对了眼,说不准哪天就好上了。楚王殿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丫安分些,别冲上去抢,抢了保你后悔。
这是对男二齐啸说的。
——我们颍川国公主跟你们东陆的女人不一样,咱们不要名分,只要人。快活便在一起,不快活了便分。别瞎特么担心,不会讹上你家三爷的。
这是对男主小弟齐鸣说的。
齐家兄弟都陷入了沉思。
画舫最上层一片寂静,只有四周传来的缓慢的水声和桨声。
洛臻惦记了好几日的心事就此了结,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她丢下啃完的苹果核,拿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事情已经说完了。那——洛某告辞?”
齐啸心神震颤,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没有理会她。
齐鸣高声唤了楼下值守的将军亲兵上来送客。那几名亲兵猛不丁见船上多了个大活人,唬得冲过来就要拔刀。
好在齐啸出声阻止了亲兵,往一楼甲板处抬了抬下巴,示意无事快滚。
洛臻趁机麻利地走人。
踩着舷梯走上了大画舫的一楼甲板,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身上,暖风徐徐,她身心舒畅地对着湖岸伸了个懒腰,对身边不知是护送还是押送的几名亲兵道,“有诗云‘十里湖光载酒游’,你家将军倒好,连壶好酒都不备下,空着手来游湖。啧,没见过这等小气的人。”
那几名亲兵被噎得干瞪眼儿。
便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隔着湖面远远传过话来。
那男子低沉的嗓音颇为熟悉,夹在水波声中,隐约笑道,“老五,你且来看,对面齐家兄弟的船上站得的是谁。”
说话声隔得太远,如果是寻常人可能就听不见了。偏偏洛臻耳力不比常人。
她愕然转身望去,只见五六百步距离外的船尾处,几十名宫人合力划桨,将一艘比齐氏画舫更加华丽的龙舟大船划得飞快,平静的湖面有如被刀切开的新橙,那艘富丽堂皇的龙舟大船乘风破浪,肉眼可见地逼近过来。
船楼大开的两扇轩窗处,一名高大男子倚窗而立,露出大半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不是楚王周浔又是谁。
轩窗里头,影影绰绰现出一个身姿修长的人影来。
洛臻:“……”
这种突然而来的心虚感觉是怎么回事。
画舫上的齐氏两兄弟得了消息,急忙起身,赶到甲板上,向同来游湖的两位亲王殿下见礼。
两边大船的甲板处对接,画舫放下长而阔的跳板,楚王府侍卫统领贺苍亲自护送着楚王走过木跳板,来到齐氏画舫上的甲板上,饶有兴致地左右欣赏。
四处欣赏够了,周浔终于转过身去,盯着甲板船舷边上靠着、跑都没地方跑的洛臻,眯眼笑道,
“洛君,说说看,为何今日出现在齐氏的游船上啊。我记得齐鸣和你的关系没有好到‘把臂游湖’的地步罢?”
洛臻以拳头抵着嘴角,清了清喉咙,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借口来,只得新寻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岔开了这倒霉催的问话。
“小臣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此间风景独好了。啊,三爷,”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对面的龙舟大船,反问道,“刚才匆匆一瞥,仿佛在船上看见五爷了。难道是我看错了?五爷怎么没跟着三爷一起过船来玩儿?”
周浔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视线调转过去,上下打量了几眼齐鸣身侧站着的齐啸齐大将军,又转回来。
“你倒是眼尖。不错,老五今日也在。不过,我可以过齐家的船来,他却不可以过来。——我叫他留在船上了。”
洛臻怔了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洛君,你啊。”周浔伸手遥遥点了点她,叹了口气,看在宣芷的面子上,恨铁不成钢地训诫道,“你在秣陵都怎样浪荡,没人管着。如今你可是在咱们上京的地界儿,你跟的也不是寻常家的公子哥儿,而是我家老五,朝廷册封的一品亲王!就算你自己不要颜面,我们皇家也还要颜面。”
他伸手一指自己方才乘坐的龙舟大船。
“还不过去,同老五低头陪个不是。以后同齐将军这边,无事不要来往了。”
齐啸齐鸣两兄弟的脸色,都仿佛生吞了只苍蝇一般,分辩的话噎在喉咙,对着楚王又说不出口,一个比一个表情古怪。
至于洛臻这边……
她此刻的感觉,只能以‘生吞了一整盘苍蝇’来形容了。
如果世上有一件事,比上巳节答不出那句直击心魂的‘内室’问题、逃命般散场后,若无其事地去找祁王更憋屈。
那就是眼下,莫名其妙捧了顶绿油油颜色的大帽子,还若无其事地去找祁王了。
在楚王炯炯的视线下,洛臻心事重重地踩着木跳板,走到了皇室龙舟大船上。
沿着宽阔的甲板步道,越往内舱方向走,脚步越慢。
缓步走上了木舷梯,到了二楼处,隔着细密的玉珠帘子,她望了眼内舱窗口处坐着的朦朦胧胧的修长人影,她踌躇了良久,叹了口气,回身又走到了甲板上,单手撑住了甲板侧边的护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