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隔着数十丈距离,正背着手站在齐家的画舫上,笑看对面的热闹,就见洛臻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个细筒状的事物,一拉那东西的细绳尾巴。
“砰——” 一蓬银色的烟花在湖面上炸开了。
相隔不到半里、大丛芦苇遮掩的湖心岛处,飞快地划出一艘尖头渔船。
那小渔船吃水极浅,船夫又极为熟识水性,狭窄小舟在镜面般的大湖上轻快滑动,速度极快,当真有如秋日落叶般轻巧无声,船夫熟练地一个横移,便把小船停到了龙舟下方。
楚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洛臻撩起衣摆,越过甲板船舷,直接从龙舟上跳了下去。
小船晃了一晃,在湖面上激出一片涟漪,稳住了。
“快走快走。”她糟心地吩咐船夫小何。
在众人的瞠目瞪视之中,她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把这里一堆烂摊子尽数抛在了脑后。
华丽龙舟二楼内舱窗口处,从里面掀起的玉珠帘无声落下,重新覆住了窗棂,发出了一阵细碎凌乱的珠玉相撞声。
周淮收回了手,低声道了一句,“没心没肺的混账。”
第61章 后湖春
休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学馆的日子却很漫长。
无论休沐日发生了什么,东台馆的课,总归是要去上的。
洛臻做足了心里准备,把东明湖发生的所有尴尬事全部从脑子里清出去喂狗,若无其事地随宣芷迈入了东台馆学堂。
结果所有设想的尴尬场面都没发生。
楚王周浔一如平常,对她不冷不热。
齐鸣也一如平常,装作没看见她。
祁王周淮……
周淮没来。
穆子昂替祁王向馆里递了条子告病。
一开始洛臻没当回事,以为祁王真的病了。
过了三四日,祁王还是称病不来。
洛臻开始觉得纳闷了。
她想起二月初春时节天气更冷的时候,周淮还陪着她去半山亭吃冷食,吹山风,也没见他告病。如今接连都是仲春晴好天气,怎么反而病到三四日起不了身?
等中午放课得空的时候,她便跑去问穆子昂。
穆子昂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
他看起来硬生生忍住了提拳揍人的冲动,捏着拳头,大步走开了。
洛臻更纳闷了。
祁王称病的疑问得不到答案,她闷闷不乐地回头去找宣芷。
宣芷……
早就被楚王拉跑了。
自从二月祁王箭伤痊愈,带着她回返东台馆继续上学开始,她就有意识地把午食时间留给宣芷和周浔两人。
没办法,既要让男主女主有机会单独相处,加深了解,让感情升温,又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单独入了内室,弄出人命来。
想来想去,他们俩在东台馆共进午食,是最好的安排了。
本来洛臻一直觉得自己这手安排挺好。直到这几日,周淮抱了病,穆子昂不知为什么突然不理她,她才蓦然发现,自己落单了。
罢了。落单就落单罢。
堂堂洛氏嫡女公子,独自一个人,难道就吃不下饭了么。
宣芷跟着周浔同进午食,吃喝什么,自然有人精心准备,不用她再费心。
每日中午放课后,洛臻就拎着听风卫准备的黑漆八宝玳瑁食盒,每日独自进珍馐苑,一个人霸一张桌,自己吃。
她早已在东台馆打出了名号,当然无人敢过来招惹她。但挡不了旁人带着异样的眼神看她。
一个两个的不在意,用古怪眼神瞄她的人多了,她也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中午,汪褚亲自送食盒过来,与她同坐一桌吃饭。
吃着吃着,汪褚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洛君。”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继续说下去,“上京城这里风气保守,不比我们秣陵都。祁王殿下的身份又不比寻常贵胄。在上京这里……身为宗室亲王,被人始乱终弃,乃是男子的奇耻大辱。”
洛臻正在喝汤,闻言噗的一声,喷了满桌子。
“什么、什么始乱终弃?——汪褚,你再说一遍?”
汪褚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洛君,别隐瞒了。这事在东台馆早已传开了。就连我们几个整日只在学舍附近待着的人,个个都听了许多遍了。祁王殿下多日抱病不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洛臻:“……”
她终于明白穆子昂为什么突然对她翻脸了。
她在小方桌前僵坐了半日,喃喃骂了句,“去踏马的齐鸣,去踏马的周浔!我饶不了你们这俩混球!”
汪褚还要再劝,洛臻却蓦然起身,丢下一句,“下午替我向馆里告假,就说——我也病了。”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珍馐苑。
……
城南祁王府外。
两三个门房坐在台阶处,正在边晒太阳边闲话唠嗑,远远地便看见青石长街尽头奔来一匹快马,蹄下生风,堪堪跑到王府大门外才停下。
马背上的俊俏华服小公子勒了缰绳,跳下马来,把马往路边桩子上一栓,笔直往祁王府大门这里走。
门房站起身来,定睛望去——
嗐,什么俊俏小公子,分明是男装的大姑娘。这位不就是看上了刚回京的齐大将军、始乱终弃了咱们家殿下的那个雁郡洛氏子么!
门房赶紧跑进门去,小声招呼其他几人道,“快——快关门!不用知会大管事了,咱们殿下定然是不愿意见她的。”
侧门才关了一半,门房就被人扯住胳膊,用力扯去了旁边。
冯大管事匆匆赶过来,一边痛骂这几个胡乱揣摩主子心意的门房狗胆包天,一边急忙又把侧门拉开了。
“洛君,里面请。”冯大管事当先引路,“五爷此刻正在后花园,等候洛君已久了。”
花园里小小一片后湖应该是遣人打理过了,冬日里枯枝残荷的衰败景象无影无踪,新栽的睡莲漂在水面上。
水里来回游弋着十几条锦鲤,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猫蹲在岸边,两只漂亮的蓝眼瞪得滚圆,紧盯水中,前爪来回扒拉,试探地去水里捞鱼。
此间主人此刻正站在一片紫藤架下,颀长的身体靠着一处檀木长案,桌上左右摊开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宣纸,周淮手中执着画笔,对着后湖景色,正在纸上细细描绘着。
洛臻蹑手蹑脚几步过去岸边,直接把大猫捞起来抱在怀里了,顺手捏了捏柔软的小爪子。
“半个多月没见,又长大了好多啊,小玉奴——哎,不对,这么乖?这只是雪珠?”
她纳闷地又捏了捏,见大猫动也不动,慵懒地靠在自己怀里,还打了个呵欠,用前爪挡在脸前,果然是乖巧的雪珠。
她抱着雪珠走到周淮站着的紫藤架下,左顾右盼半晌,“玉奴呢?”
扑通一声,后湖中水珠飞溅。
另一只雪白大猫栽进了水中,发出惊惶的尖叫,四肢连带着尾巴扑腾个不停,溅得岸边四处都是水花。
“快来人哪!玉奴又掉水里啦!你们几个,抄网子!赶快捞起来!”
负责后花园的王府二管事气喘吁吁奔过来,大声呼喊着几名小厮抄家伙捞狸奴。
洛臻:“……”
周淮瞄了眼兵荒马乱的后湖边,拿起铜镇纸,将桌案上宣纸的边角镇住,手中兔毫蘸足了墨,往纸上连续落了几笔,墨色浓淡相宜,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岸起伏山峦,山下碧水清波,岸边现出几支发了新芽的杨柳枝。
洛臻在旁边探头看着,赞了句,“五爷的东陆写意画法,颇有意境。”
周淮嘴角微微一勾,换了管细兔毫,蘸了颜料。
杨柳枝边,紫藤爬满了架子。
碧水之中,波光荡漾,现出一只惊慌失措、奋力在水中扑腾的炸毛大猫来。
洛臻没忍住,噗嗤笑了。
“既有了水波动荡的湖,又有了落水的猫,怎么能没有肇事的鱼?”
她拿起方才蘸墨用的那管大兔毫,再次蘸足了墨,以东陆的写意画法,粗略添了几笔,湖中扑腾的炸毛大猫四周,多出了几片大睡莲,睡莲叶下游弋着几条若隐若现的肥硕锦鲤。
周淮接过她手里的大兔毫,在空白处题了几个字:后湖春嬉图。
又在题字下方用了小印,待墨迹干透,将画纸卷起,吩咐左右随侍拿去装裱。
洛臻盯着后湖边上人来人往、四处撒网捞猫的热闹场面又乐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干嘛来的,脸上笑容顿时一敛,摆出个正经表情,转向周淮,正色道,“今日我不是来认错的。”
周淮已经命人搬走了长案,自己在紫藤架下的石桌石椅处坐下了。
他随手掸了掸春杉上落下的紫藤花,“哦,你不是来认错的。那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洛臻:“我是来同五爷说,我做事问心无愧。他们谣传的什么齐将军的破事,全是胡扯淡!我没做错什么,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
周淮又平淡地哦了一声,不言语了,随手端起内侍奉上的清茶,低头喝起茶来。
洛臻:“……”这是什么意思?
她清了清喉咙,搜肠刮肚想了片刻,把话题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虽然我做事问心无愧——但那日东明湖中意外邂逅,我,呃,有事先行离开,未曾同五爷当面见礼,此事是我做的不妥当。我给五爷赔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