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遣人去了城西的穆相府,以温习先生讲义的名义,把穆子昂请过来。
这天下午,四个人在祁王府碰了头,相约到了后花园,屏退侍从,果然当场架起了烤架。
穆子昂吃了一惊,看看后花园紧闭的拱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滋啦~”
浓郁的肉香四处弥漫。
二三十个铁钎子在烤肉架上一字排开,油脂隔着细密铁网,一滴滴地滴到下方的火炭里。洛臻看火候到了,急忙将烤肉小心地从铁钎子上夹下来,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木托盘里。
临着后湖的九曲水榭四周,层层叠叠挂起了挡风的帷帐。红泥小炉温了酒,对着满池残荷,倒也别有意趣。
穆子昂吃得满嘴油光,亲自温好的一壶好酒下肚,对着萧瑟庭园诗兴大发,当场铺纸研墨,连着作诗三首,首首伤春悲秋,酸得倒牙。
洛臻和宣芷连上等山珍狍子肉都顾不上了,捧着纸笺笑得死去活来,偏偏穆子昂借着七分醉意,坚称自己遗世独立,品行高洁,做出的绝世好诗,只叹无人能懂。
纸笺传到周淮处,将三首大作欣赏完了,当即把穆子昂的诗笺折成四折,收入袖中,感叹了一句,“王府今年的收成入项不景气,年底的节礼钱,就指望着穆公子醒酒之后,将这三首绝世好诗赎回去的赎金了。”
洛臻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宣芷没忍住喷了酒。
洛臻终于得了机会,吃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长白山狍子肉,这下大快朵颐。
宣芷胃口不大,周淮忌口不能多吃,能吃的穆子昂忙着吟诗,大盘热气腾腾的烤肉倒有一半入了她的肚皮。
宣芷放了筷子,撑着腮帮,笑意盈盈看了片刻洛臻的吃相,笑骂道,“怎么一副饿死鬼的模样,祁王殿下的府里,难道竟短了你的吃喝不吃。”
周淮在旁边端着茶盏,守着炉子上的窖存雪水咕噜噜滚沸,悠悠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公主言重了,小王府里哪敢短了她的吃喝。只愿她少抢我几件衣裳,好歹替我留几件日常替换的秋冬常服,我就谢天谢地了。”
宣芷见了洛臻身上穿了套没见过的直裾深衣,重锦暗纹、银丝滚边,肩膀袖口处看得出是改过尺寸的,想来是拿祁王的衣裳改制的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洛臻,“你这强盗行径在秣陵都也就罢了,怎的抢到祁王府来了。”
洛臻举着香气扑鼻的铁钎子肉串,左右晃了晃,不以为然道,“衣衫常有,而狍子肉不常有。你们对着罕见的山珍美食,却在谈论旁的事情,这才叫做暴殄天物。来,每人再吃点。”
她亲自起身,拣了肥瘦均匀的一串腿肉给宣芷,一串净瘦肉里脊给周淮,盘子里剩下的三五串都给了最能吃的穆子昂。
四方桌对面,穆子昂举着铁钎子,一边猛吃一边苦思沉吟,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又得了一首!来人,笔墨伺候!”
洛臻起身拿笔塞进穆子昂手里,“当真是喝高了,这里哪有旁人。罢了,我亲自伺候穆公子笔墨,待清醒后,五爷收到的赎金分我一半罢。”
………
几人正在吃喝谈笑时,后花园紧闭的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冯大管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阻拦道,“三爷,各位!五爷正在后花园刻苦攻读,还请各位移步正厅稍候,等小的通传五爷一声,各位再过去不迟——”
不知是谁高声回了句,“刻苦攻读好哇,就是要趁五爷用功的时候过来,咱们这些东台馆同窗们都来凑个趣儿。念书嘛,人多总比人少好,凑在一起答疑解惑!”
许多声音轰然呼和应答。
门外的动静隐隐约约传到院子里,周淮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放下茶盏,自水榭中站起身来。
第45章 四方水榭(中)
冯大管事还在后花园的垂花门外试图阻拦,“五爷闭门苦读,吩咐了不许旁人打扰,各位还请移步正厅,小的这便吩咐下去,给各位奉上顶好的热茶——”
文旭站在楚王身后,冷笑道,“文爷还差你一口热茶?”过去一脚把冯大管事踢到旁边,站在紧闭的垂花拱门面前,对里头高声叫道,“五爷,三爷和各位同窗们都来看你了。你身子受了箭伤,大冷天的,不在屋子里待着,怎么跑到后花园里喝风去了?这是真关在里头用功读书呢,还是忙着做旁的事儿呢?”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扉已经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周淮站在门里面,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原本趁着今日休沐,私下里请了几位同窗,借阅讲义,共同温书。不想各位都要来凑热闹。那便一起来罢。——三哥请,文小舅请。”
他让开半步,邀门外挤做一堆的众人进去后花园。
门外的七八个人呼啦啦进了后花园,跟随在周淮身后,沿着岸边延伸到水面的九曲步道,进了纱幔遮风的四方水榭。
楚王亲信伴读之一的华正筠骑射普通,没有随同秋狩,今日倒是跟着来了。
还没有进得水榭,华正筠的鼻头耸动了一下,四处闻了闻,笑道,“好香的味道。五爷这是吃的什么呢,香飘十里啊。”
周淮扫了他一眼,没回应。
众人沿着木板步道转过一道笔直大弯,遮风的布幔不再遮挡视线,看清水榭里的场景,诸人齐齐一愣。
宣芷公主和洛臻两人,端正坐在红木四方小桌之后,每人手里拿着一本讲义,果然在温书。
穆子昂独自靠坐在一处黑木矮几处,对着几案上铺着的空纸笺发呆。
见楚王当先进来,穆子昂发直的眼神盯了他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
楚王沉着脸色没理他,寻了个松香蒲团,在宣芷对面坐下了。
齐鸣打量了穆子昂几眼,越过他,径直走到水榭另一边,拣了处空座坐下来。
平昌候世子薛为廷倒是停下来,走到站着发愣的穆子昂身边,来回打量了几眼。
“子昂兄,”他伸手在穆子昂眼前晃了晃,笑道,“您今日喝了多少啊,喝成这样。还看得清小弟的五根手指么。”
穆子昂抬手把薛为廷的手啪得打飞了。
“穆某清醒……清醒得很。姓薛的,别……别在我面前碍事。穆某见……见不得你。”
薛为廷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华正筠笑着过来拉他,“别跟个醉鬼一般见识。”
那边楚王挂着脸色,已经在质问宣芷了。
“今日休沐,我提前了两三日邀公主过府一聚,公主推脱有事,拒绝了。我只当公主真的有什么要事,却不想是接了老五的帖子——来老五这里赴宴啊。”
宣芷放下手里的讲义,冷淡道,“祁王殿下受伤静养,耽搁了学业,我同阿臻过来送讲义,顺便温温书罢了。楚王殿下想多了。”
文旭自打进了水榭,一直四处溜达打量,此刻听得分明,哈的笑了一声,转过身来,“三爷,你听听,公主还瞒着你呢。我方才便同你说过,想从公主嘴里听到实话,那是不可能的。她心里提防着你呢。”
楚王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了几分。
宣芷冷冷道,“我瞒着楚王殿下什么了。”
楚王半晌不语,一双黝黑眸子逐渐带了煞气,阴冷地盯了宣芷身边的洛臻一眼,又盯了眼红木方桌旁边打横坐下的周淮。
沉默许久之后,他冷笑了一声,“老五,公主,两边消息瞒得紧啊。若不是我今早见了父皇,顺嘴多问了一句,东台馆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哼,箭伤了皇家血脉,罚入王府随侍左右,倒也是父皇会做的事。——只是父皇也没想到,我们家老五,是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
宣芷砰的一拍桌子,就要起身说话。
洛臻见势不好,今日原来不止穆子昂喝高了,公主也喝多了,急忙在四方小桌下面一把按住了宣芷。
周淮随即起身,亲手给他三哥倒了杯热茶,从容道,“三哥息怒。这事倒也不是刻意瞒着三哥。只是我国刚刚与颍川国缔结盟约,重修旧好,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入府随侍的事若传出去了,只怕被有心人利用挑拨,私事变作公事,有损两国邦交。此事父皇只传了个口谕,没有发下手谕来,弟弟也不好私下往外提。”
楚王听他说得有理,怒气稍敛,转头看到端坐对面、神情冷漠的宣芷公主,心头火气腾得又上来了。
“洛臻入府随侍这桩事是你的家事,今日先不提,”他瞄了眼桌子上的讲义,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老五你和公主的同窗情分何时如此好了,你受了伤,耽搁了学业,公主就巴巴地送讲义过来给你?穆子昂也是来温书的?怎么温个书温得满嘴酒气?烤肉的味道隔着几十步就闻到了。老五,事到如今,你还跟我嘴硬,说你下帖子请公主过府是来温书?”
周淮瞥了面无表情的宣芷公主一眼,又看了眼嫉妒得眼珠子都泛起血丝的楚王,正沉吟着,洛臻已经将话接过去,神态轻松地一摊手,“三爷想岔了。虽然下帖子给公主的是五爷,但撺掇五爷下帖子,最后请动公主过府的——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