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这事儿先放在一边,裴卿,冒犯天威,该当何罪?”
“依大燕律,酌情处置,罪罚自死罪至流刑不等。”
裴效先顺着李持明的话往下说,丝毫不慌,丝毫不乱,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处以流刑,可还是那么不咸不淡的。李持明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声。
“你欺侮郡主在先,引得郡主心有怨气进宫哭诉。而今却又藐视天威,公然顶撞,裴效先,你可知罪?”
”藐视天威,臣自当认罚。可臣对郡主是一片真心,日月可鉴。那日臣同郡主之间元也是争执之时头脑发昏,不意伤了郡主。臣如今追悔莫及,不敢希求郡主原谅,唯求郡主如期归府,给臣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裴效先说这话时的语气堪称字字泣血。然天下知其厌弃郡主久矣。因而这话一出,堂下围观的百姓像炸开了锅。不敢大声嚷嚷天子家事,但也纷纷小声嘀咕起来。裴效先对这些窸窸窣窣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单只是眼神坚定的望向坐在李持明身旁的李令姜。李令姜对上他的注视,神情复杂。
李持明笑了起来。
“你与郡主素来不合,往日在府上,也没少欺负郡主。朕只有令姜这一个放在心上的嫡亲妹子,她从前在我身边时,受的是千般的呵护万般的宠爱。同你结成夫妻后,朕每日忙于政事对她疏于关怀。不想你竟这般欺侮于她!这次若不是郡主夜扣宫门,朕都不知朕的妹子竟已被你逼到这般境地!”
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一双笑眼顿时眯成了人间最严厉的苛责.
\"裴效先!你可知罪!“
“陛下!不是这样的!”
同样一句话响起,却是两个不同的声音。这下子,连李持明都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扭过头去看向身旁的李令姜,失声道:“令姜!你——”
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突然和裴效先说出了同一句话的李令姜身上,却没人看到,堂下的裴效先虽神色平静,可猛然锁紧的瞳仁依旧出卖了他。堂上的李令姜垂了垂眼,最后还是抬起头来直视了她的皇帝哥哥,用堪称坚决的声音道:“陛下,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闹了点小别扭而已。并非要和离。是永嘉不好,让陛下担心了。”
她站起身来,低着头,又抬起眼睛毕恭毕敬的看了李持明一眼,便立刻弯下身子盈盈下拜,就这么跪在了李持明面前。“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永嘉一怒之下失了分寸,劳动了陛下大架,还要替我夫妻二人解决家事。都是永嘉太过娇气,惊扰了陛下,永嘉给您赔罪了!万望陛下宽厚仁慈,垂怜则个!”
她话音刚落,裴效先立刻在堂下跪拜扣头道:“郡主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那日臣与郡主之间本无甚大事。都怪臣不体谅郡主,话说的太过分了。郡主这才——”
“——不是什么大事?令姜,那你告诉朕,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李持明的声音冷冷的,全无方才的胸有成竹和笑里藏刀。现在他的身上是纯然的愤怒。被愚弄的愤怒,事情脱出他掌控的愤怒。还有对李令姜的背叛的愤怒。
“手·······”这话一出,李令姜当即语塞。手上那个洞还没好呢,眼下整只手都缠着厚纱布。被李持明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来看她那只被她藏在裙子后面的手。李令姜心里对李持明大骂一万句呸呸呸,可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把那只手又往背后藏了藏。
“臣请陛下恕罪!”裴效先忽然大声说。
他原本就跪在地上,此时一边说,一边竟猛地把头磕在了地上,撞出好大一声“咚!”,围观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李令姜听见有人在底下小声说:“诶哟郡马爷的脑壳要起包喽!”连李持明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扭过头来厌恶的望着他。
裴效先直起身子,前额果不其然一片殷红。看样子,过一会儿就是一个大包。他的目光对上了李持明,毫不畏惧,一字一句的说:“臣请陛下恕罪,臣没能保护好郡主。臣近来在家闲来无事,开始自学枪术。那日臣练枪,不慎将枪甩落,郡主因为害怕臣的手被□□中想要推开臣,没想到自己的手也却被刺中了。郡主用自己的玉手保护了臣,使得臣的手只受了轻伤——”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众人举起自己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人们这才发现,他的左手上也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而此时,大约是因为手的主人说到慷慨之处情绪激动,那纱布上隐隐渗出血迹。裴效先把这只手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口中说道:“诸位若是不信,裴某可以现在就把裹伤的布揭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还揭人家纱布未免太过不人道。围观群众面面相觑,纷纷议论起这郡主夫妇的关系来。李持明盯着裴效先,眼睛一眨不眨。片刻过后他笑了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是这样吗?”他问裴效先。见裴效先不说话,他又回过头来看向李令姜,一双眼睛幽沉的如同欲静不止的湖水。“是这样吗?”他问那不知在想什么的郡主。
“那看来是朕误会裴卿了,”皇帝笑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他看看李令姜,又看看裴效先。最后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李持明从交椅上站起身来,手中的扇子“啪”的打开,遮住了他线条优美的下巴。
“既如此,那郡主若是还愿同郡马贵归府,那便归府吧!不过——”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向李令姜,眼神很犀利。话却是对着裴效先说的。
“——郡马枪术不精,误伤郡主。令朕心生忧虑。念在郡主替你求情的份儿上······朕且不治你的罪。但往后一年里郡马须得同郡主分院而居。面见郡主须得经过郡主书面同意方可。若有违抗,直接逐出郡主府!”
他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裴效先,唇边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郡马,你可记住了?”
第10章 筹码
夜色深深,李令姜坐在宫绦华盖车里,忧心忡忡。
车外有嘚嘚嘚嘚马蹄声不断响起,走走停停,仿佛那马儿的主人在等待着身后的华盖车最终赶上。李令姜知道,那是裴效先的马。她忽然想起裴效先手上那渗血的口子,心说今晚这一遭,可也够裴郡马喝一壶了。李持明方才在禁军的护送下回宫了。他不愿坐马车轿子,执意打马回銮。临走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令姜一眼,彼时李令姜正被裴效先拉着手,装作一副互诉衷肠的肉麻样子。百姓已然被府尹驱散,但依旧聚集在衙门的街口探头探脑。许多禁军进来了,在衙门里把皇帝团团围住,好像生怕下一刻这儿就要凭空蹦出个刺客似的。隔着许许多多张陌生的面孔和眼睛,李令姜捕捉到了李持明投过来的那一缕目光。她回望着那男人,充满警惕,猜测他也许会走过来说两句什么。但直到最后,李持明也什么都没说。他就那么看了看李令姜,然后便在禁军的护卫下扬长而去了。
李令姜想,也许自己是想多了,李持明和他的妹妹之间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普通的妹控而已。
不过·······管你妹控还是变态,李令姜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他来处置。
马车行到了金碧辉煌的郡主府门前,终于噫吁噫吁的停下了。采薇扶着李令姜才下了车,便看见先她们一步的裴效先站在台阶下,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她们。李令姜打量了这个她心中的漂亮草包一眼,便自顾自的走上台阶准备离去。不料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裴效先的声音。
“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令姜回过头去望着他,眼神带着三分戒备。半晌之后她说:“劳驾郡马先向采薇递交书面申请,采薇交由我审核通过之后,郡马方可与我交谈。“
“那你我现在在做什么?”裴效先机敏的反问。
“神交。”
有那么一秒钟,李令姜确信她在裴效先的嘴角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也许只是灯笼光芒照射出的阴影而已。因为裴效先几乎是立刻就一板一眼的说道:“郡主并非先贤圣人,在下亦非神道中人。何以称为神交?”
玩弄文字的功夫,李令姜自然是不如他。因而听了这问题,她装出傲慢神态扫了裴效先一眼道:“玩弄文字,幼童行为。”说完便往府里走。裴效先在她身后莞尔一笑,连忙跟上前去道:“郡主玩弄文字在先,这可怨不得在下。”
他们此时已经走过了大门,来到了空旷的院子里,周围没什么人。因为李令姜转过身来,对着裴效先翻了个奇大无比的白眼。
她饿极了,临近傍晚时跑出来,眼下听琼琚说已经二更天。受了惊吓又跑了这么远,李令姜现在只想喝一碗热腾腾的汤,吃一笼香喷喷的包子,然后倒头就睡。怎奈裴效先赖在她的院子里,一副摆好了架势要好好谈谈的样子。李令姜轰都轰不走。
“裴大人,”她坐在采薇给她端来的火腿笋干汤前,面前还有一蒸笼鹅油烧麦。隔着食物散发出的腾腾香气,李令姜对裴效先客气的说:“我要吃饭了,请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