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旷才略舒了口气,就听阿梨接着道:“今日那个苏先生来过了。”
他眉头不由轻皱。
阿梨赶紧补了句:“夫人没见他,是小侯爷接待的。”
萧旷的脸色不曾好转:“他来是为何事?”
阿梨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们。
“弹琴?他就只是弹琴吗?”靳飞追问。
阿梨点点头:“就只是弹琴,曲子是雁落平沙。”
靳飞纳闷不解:“这姓苏的啥意思?”
“雁落平沙……”于令秋沉吟道,“周制,婚礼下达,纳采用雁。”
“纳采用雁,这我也知道。”靳飞抢着道。
“盖用雁者,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
靳飞:“…………能不能说人话!”
阿梨安慰他道:“后面的那几句不懂也没关系。”
靳飞:“……”
看起来这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听不懂这几句。
萧旷问:“令秋,你觉得他是这意思?”
于令秋摇摇头:“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而已,苏学士仅仅只是弹了首曲子,未见得就有此意,但这也可能正是此举高明之处。”
萧旷不由沉默。
苏若川上门弹了首曲子,听曲的人若是有心,便会有感,若是无意,则曲终之后,什么把柄都不会留下。
就如阿瞳的药一样,换的毫无痕迹,即使疑心是他,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佐证。
沉吟片刻后,萧旷道:“阿梨,还要请你去办一件事。”
阿梨点点头,仔细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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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日,苏若川再次登门,不久后琴声响起,清脆活泼如泉水淙淙,穿石而过,忽而又铮铮如峰岭拔地而起,巍然高耸。
山水对答,相映成趣。
于琴声中,沈童能听出高山流水之音,惺惺相惜之意。
第三次他来,那琴声悠缓深沉,缠绵悱恻,低徊婉转,不知怎地就勾起了她的思念怀恋之绪。
苏若川告辞之后,她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开始期待他下一回来时会弹奏什么曲子了。
也许第一天的雁落平沙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纯粹是她想多了。但这些琴曲又的的确确是弹给她听的,是专为她而抚的。
她能感觉得到苏若川想表达的心意,以及那份关切与投入。但这只会让她更为心烦意乱。
那么多天了,苏若川来过几回,阿梨就出去过几次。可那边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他甚至没有回来取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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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唤来冯嬷嬷,对她提起自己有回京的打算。
冯嬷嬷吃了一惊:“回京?您的身子还不适合走远路啊。”
“再休养些时日也就差不多了。何况回京去是坐船的,一路上没什么颠簸,和休养也差不多。行长途要做的准备不少,嬷嬷可以收拾起来了。”
冯嬷嬷却发愁地摇着头:“如今这种情形回京不妥啊……”
沈童挑起眉梢:“如今这种情形,是指和离的事吗?我随夫远嫁浙东,如今却孑然一身回京,嬷嬷是怕遭人取笑还是非议?难道我就因此一直不回娘家了?”
冯嬷嬷叹了口气:“就是不论和离的事,您的身子也还需当心着,万一路上有点什么事,现找大夫也来不及啊!”
“嬷嬷不愿替我做准备,也只有我自己来收拾了。”沈童说着便让琴瑟再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帮忙。
“哎,老奴不是这意思,让老奴来收拾吧,您别累着。”冯嬷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先应承下来,“回京城那么远的路,不是打个包袱说走就走的,老奴总要花些时间准备。您还是先歇着,把身子养好透了咱们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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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数日,苏若川再次来访。
沈书岩迎出来,见苏若川的随从已将琴案摆好,正在解开裹琴的包布。
他急忙道:“先生,我没时间学琴了,您不必再教我。我和姐姐打算回京城去了。”
苏若川眉梢微微一跳:“要回京城?你们打算何时出发?”
“这个……还没定,不过是迟早的事。学生没什么天分,这么短的时间里肯定学不好琴的,就不希望先生这么辛苦地来回了。”
苏若川垂眸淡笑:“那就让苏某弹最后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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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是叫沈书岩去回绝苏若川的,没一会儿却听琴声再度响起。
起调低沉缓慢,一弦一声饱含深情,时而悲凉苍悠,时而又深沉哀怨。
胡笳十八拍……
汉末大乱,连年烽火,蔡文姬被匈奴所掳,不得不嫁与胡虏,生儿育女。一朝汉使来访,用重金赎她回乡,但她却要与儿女分离,此生再无相见之机。
一边是魂牵梦萦整整十二个春秋的故土,一边是依恋着她的亲生骨肉,不管舍弃哪一边,都是要把心生生地剖去一半,那剜骨剔肉的痛楚几乎要将人撕裂。
苍凉而哀痛的琴声,直扣心弦。
沈童闭上眼眸,直到琴音杳然,两滴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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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萧旷回来了。
沈童正是心情低落的时候,一听丫鬟通传,便让琴瑟把屋门闩上。
没过一会儿,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外。
窗棂上的白纱半透,被夕阳映得发黄。他在窗外唤她:“瞳瞳。”
沈童靠在床上背朝外不理他。
萧旷又唤了几声,她始终不理不睬。窗外便安静下来。
安静持续的太久,沈童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夕阳西沉,光线变得越加朦胧微弱,但窗纱上映着的身影还在。
“你我已经和离了,你还来做什么?”
“谁说我们和离了?”
沈童:“萧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你亲笔写的和离书还在这儿呢!”
“和离书?什么时候的事?”
沈童:“……”
她一摸枕下,空空如也。
第176章 【往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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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猛地掀开枕头,就见枕下空空,哪儿还有半点和离书的影子!
她立即明白过来:“萧旷,我就说你答应和离的时候怎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呢,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偷走和离书了?”
“瞳瞳,这张和离书,没有盖印……”
“……”沈童顿时语滞,停了停才道,“这些天一直卧床休养,我没顾上这件事而已。你还我,明天就着人送官府去登记盖印。”
“瞳瞳,开门吧,别再置气了。我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你就这样说吧。”
“那些话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先开门。”
沈童气极反笑:“萧旷,我还会信你才是见鬼了!你以为骗我喝下落胎药后再把和离书偷走,就能跑回来当什么事儿都没发过一样吗?”
“瞳瞳,你那天是在气头上,我怕你气得发病,这才答应写和离书的,我不是骗你,只是不想和你争。瞳瞳,你能不能消消气,我们好好的过日子行不行?”
“萧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我怎么还能信你?怎么还能安安心心地和你睡同一张床?”她低头抚着小腹,仍然怨气难平,“要我开门可以,先把和离书还给我!”
外面再次安静下来。投射在窗纱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箜篌蹑手蹑脚地走近窗户,透过窗纱往外看,回头冲沈童摇了摇头:“将军好像不在外头了。”
正屋的几扇窗,两个丫鬟都去查看,连门缝也都往外看过,都没看见萧旷。
沈童只觉难以置信,她走到外间,从门缝看出去,外面的光线已经变暗,但仍能看得清楚,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还说有重要的话对她讲呢!她正在气头上,没有马上开门,他还真走了?!
沈童拉开门闩,推门走了出去。
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瞳瞳。”
沈童猛然回头,瞧见萧旷就坐在门后的地上,难怪从窗后与门内都看不见他了!
她立即转身往屋里走,同时试图将门关上。萧旷动作比她更快,牢牢扳住门扉,让她无法关上。
沈童自不会和他比力气,索性放弃关门,快步往里间走。
萧旷追进屋子,拉住她的手。
沈童生气地斥道:“你放手!”
他非但没有放开,另一条胳膊挽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就此把她抱住了。
沈童奋力挣扎着,萧旷却只是抱住不放。她挣脱不开,也就松了身上的劲儿。
萧旷略舒了口气,谁知沈童一低头,狠狠咬在了他肩膀上。
天气炎热,衣物都穿得单薄,这一口她又是带着恨咬下去的,一瞬间口中便有了血腥味。
萧旷只觉一阵锐痛。出于本能,肩膀上的肌肉倏然绷紧,以减少所受伤害。
但接着他就放松了自己。随着肌肉的松弛,牙齿咬入得更深。
他咬紧牙关凝立不动,一声不出,环抱着她的手臂却不曾松开过半分。宽厚的手掌在她肩背上轻抚。
沈童忽然松了嘴上的力道,小声呜咽起来。
萧旷仍然沉默,用手臂支撑着她。
她枕着他的肩,哭得柔肠寸断,泪水沾湿了大片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