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叹打破沉寂,柳老大夫温言道:“用药落胎,毕竟伤身,且容老夫再为夫人搭一次脉,好开个君臣相济的药方,尽量减少损伤。”
沈童默默点头。
开完药方,柳老大夫又叮嘱道:“服药后,夫人可能会感觉腹有寒意,或是少许见红,亦属正常。但若有隐痛或急痛,又或是出血较多,那就要立即告知老夫。”
萧旷一一记住了,谢过柳老大夫,命人将他送出去。
沈童独坐发呆,萧旷也是沉默不语。
药终究是煎好了,浓黑的一碗,掀开碗盖时,一股苦涩又带着少许辛辣的气味钻入鼻孔。
箜篌已经把药放凉一会儿才送来,此时应是刚刚好。但萧旷还是试过了药温,才将碗递过来。
沈童垂首,双眼定定地凝视药汤。
萧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陪坐一旁。
她却忽然抬眸:“阿旷……我们再试一试吧。”
萧旷讶然:“试什么?”
“第一次我昏过去,是因为和你争吵。第二次发作,是海贼们要将我带去岛上。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生气或是着急。要是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修生养息,不动气,不着急,也许就不会犯了呢?”
萧旷不太赞成的摇摇头:“阿瞳,还要好几个月呢……”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沈童恳切地道,“再等等吧,要是我再晕过去,那就喝这个药。”
萧旷沉吟许久,才缓缓点了一下头:“既然要修身养气,那些烦心之事你就别再去管,我会妥善处理。你只要管自己,吃好歇好,安心养胎。”
沈童点头答应。
他略微放低嗓音,郑重地道:“只要你再晕过去一回,那就一定要喝药了。”
“好。”沈童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仰首望着他欣喜地微笑。
萧旷压下心中不安,回了她一个淡淡的温柔微笑。
第171章 【诬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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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沈童在屋里午歇,萧旷来到书房,找出之前所写的辞呈,如今事态有变,这份辞呈已经不适用了。
他刚提笔写了几个字,便听丫鬟通传,于令秋上门求见。
萧旷让丫鬟去请于令秋进来,然而他在书房坐了一阵没等到于令秋,倒是先前通传的丫鬟急匆匆小跑回来:“将军,靳大人拦住了于公子,不肯让他进来!”
萧旷:“…………”
还没到正堂,就听见靳飞的指责声:“……你到底来干嘛?不是回家了吗?还来做什么?”
萧旷低喝了声:“阿飞!”
靳飞这才住嘴,仍是愤愤然瞪着略显尴尬的于令秋。
于令秋见到萧旷,急忙作揖行礼,歉然解释道:“不才前日归家,并非忘恩负义,于危难时弃将军于不顾,实在是另有缘由的……”
萧旷扶他起身,了然道:“于公子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明缘由的吧。”
“正是。”
“入内去说吧。”
于令秋抬起头来,正对上靳飞气鼓鼓地瞪过来的眼神,装作没看见地转过头去。
靳飞:“!!”更生气了!
三人进入书房,萧旷示意靳飞关上房门。
靳飞双臂环胸,冷冷看着于令秋,一付看你怎么解释的表情。
于令秋却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心事重重地皱着眉,显得迟疑不决。原地踱了好几步后,他才抬眸看向萧旷:“不才有个不情之请……”
萧旷点了点头:“请说。”
然而于令秋说完这一句又停下了,像是不知怎么接下去似的。
靳飞看着实在是捉急,恨不得掰开他的嘴替他说:“什么不情之请你倒是说啊!”
“阿飞。”萧旷皱了皱眉道,“你先回避一下。”
靳飞:“!!!”气成球!
愤然离场。
待房门重新关上,萧旷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终于,于令秋艰难地开了口:“将军被人诬告,不才发现……家父与此有关。”
萧旷也就懂了:“你是希望我处理此事时,别将你父亲牵涉进去?”
于令秋面有惭色,低低叹了口气:“这确实是强人所难,但……不管如何,毕竟是不才的父亲。还望将军能够,能够手下留情”
萧旷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于令秋略舒了口气,却听萧旷接着道,“但目前形势并不明朗,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亦未可知,我只能答应你,会尽可能地留余地,却不能作出什么确定的保证。”
“是家父有错在先,将军能答应宽待,不才已经很感激了。”于令秋苦笑着,从背囊中取出几本册簿与书信。
萧旷接过来粗略扫了眼内容与落款,不由惊讶地看向于令秋。
于令秋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可知道这些证据不但足以洗清我被诬的那些罪名,甚至还能置你父亲于死地。”萧旷一边细看,一边道。
“所以不才才会恳求将军手下留情。”
于家世代乡绅,祖上继承所得田地庄园,再加上于兴德经营有道,在县城乃至杭州城内拥有不少房屋店铺,涉及丝绸、茶叶、米粮等许多生意。
因为利润丰厚,多年来于兴德还从事海上贸易,只要定期交纳一笔银钱,海贼与霓寇就都不会打劫他的船队。
而赵直则通过于兴德做中间人,用大笔银钱或财物贿赂本地官员,让他们对走私贸易放松监督,甚至放任不管。对霓寇的打击也是敷衍了事。
直到海禁解除,为了逃避赋税,于兴德仍继续走私,同时也继续与赵直等人保持联系。
于令秋偶然间发现自己父亲竟做了贪官与海贼霓寇的中间人,劝阻不成,父子俩激烈争吵起来,直至翻脸。于令秋因而愤然离家,在西湖边卖画为生,偶然遇见沈童。
他那时候格外地愤世嫉俗,厌恶权贵,便一口回绝了沈童的邀请。之后得知她丈夫竟然是一到浙东便大力整顿军队,惩治贪官,打击霓寇的萧将军,才改变主意,投奔萧旷成为他的幕僚。
听于令秋将这些内情一一道来,萧旷亦不由感慨,原来他与家中决裂是因为这个缘由。
而他交到萧旷手里的,正是于兴德作为中间人,与赵直以及浙东各级官吏之间的银钱来往记录。更有若干来往书信,其中亦有提到新任参将很难拉拢,若是始终不能笼络,那就设法构陷。
对于于令秋此举,萧旷已经不仅是感动,而是油然生出了敬佩之情。
他沉吟片刻后道:“不瞒你说,赵直一党被剿灭后,我就有打算请辞。偏偏遇上有人诬告。我若在这个时候请辞,反倒坐实了污名。如今有这些证据,只要公之于众,便可立即洗脱罪名,但这样一来,你父亲首当其冲,便会立即入罪。”
于令秋低声道:“在下的不情之请,正是请求将军想个计策,既能还将军清白,也能让家父……至少逃脱死罪。”
萧旷微弯嘴角:“想来你已经有了对策吧?”
毕竟涉及其亲父,于兴德一旦入罪,整个于家都会受到极大影响。于令秋若心中没有个一二三四,也不会随随便便将这些物证交给他了。
于令秋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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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本来都准备睡下了,听说于令秋前来,便让琴瑟去看看情况如何。
琴瑟领命,到了书房外头,却见门上趴着一人,似个大壁虎一般,侧着脸,耳朵紧贴门扇,神情十分专注。
琴瑟:“…………”
正逢此时,阿梨亦过来了,瞧见门上那只“大壁虎”,她不禁翻了个白眼,用力“咳咳”两声。
靳飞吃了一惊,使劲儿朝下挥动手掌,示意她们安静。
隔着门本来就听得模模糊糊,他只听到于令秋说事情与他父亲有关,但到底是怎么有关,如何为难,正说到关键的时候,里面的说话声却变轻了,很难听清。
阿梨走近书房,在离靳飞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深吸一口气,作势要开口。
靳飞怕她真出声,急忙站直身子,朝她瞪眼呲牙地追过去。
阿梨转身跑开几步,回头见靳飞停下,就又作势要喊。靳飞只好再追上去。一个跑一个追,很快远离书房。
靳飞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对于被“赶”出书房心有不甘,这才去听壁脚的,倒也不是非听不可。
既已远离书房,他几个大步,拦在阿梨前头,略显不耐烦,又带着点无奈地道:“行了行了,我不听总行了吧?找我什么事?”
阿梨低头掩去笑意,抬起头来若无其事般绕过靳飞往前走。“哪个找你了?”
靳飞:“…………”
眼看阿梨走远,他便晃着两条长腿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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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百多里外的于府内,于兴德皱眉问道:“那不孝子呢?还没回来?”
崔氏在旁答道:“还没呢。”
于兴德不满地埋怨:“这家里是有老虎吃人还是哪里长着毒刺?就这么呆不住,要往外跑么?”边嘟哝着边往外走。
崔氏掩口轻笑,这已是他今天里第三次问起令秋了。每回提起令秋总是埋怨责怪,可到底是骨肉连心,昨日听说令秋回来了,急吼吼赶去前堂相见的是他,一天追问好几回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