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柳大夫有一把年纪了,银发皓首,身形清瘦,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细细询问发病前后,一手搭脉,一手捻须,闭眸沉吟。
萧旷耐心地等在一旁。
柳老大夫缓缓睁眼,开口道:“夫人这是子痛之症。”
萧旷讶然:“子痛?不是子烦么?”
“夫人头痛异常,多次昏厥,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已然不能称之为子烦了。”
因见柳大夫纠正了之前那名大夫的错误,萧旷点点头,心中升起希望:“大夫,内子的病可有法子治愈?”
柳老大夫叹口气,摇摇头:“夫人素体肝肾阴虚,孕后血聚养胎,阴血愈虚。老夫会开些滋阴潜阳,平肝熄风的药,可缓解头痛晕眩。”
萧旷听到缓解两字,眼神不由一黯,将大夫请到外间,低声问道:“只能缓解,不能避免再次发作么?”
“若是好好调理,避免惊怒动气,也或许不会再发作,但此症与妊娠息息相关,却不是靠喝汤药就能治愈的疾病。”柳老大夫耐心地解释道。
萧旷想起昨日那名大夫所言,问道:“……如果生产的时候发作,可会危及生命么?”
“若是发作得厉害起来,临产时昏不知人,甚至惊厥抽搐,称之为子痫,那就凶险了……”柳大夫顿了顿之后又道,“但将军也不用太过担心,有此症的妇人顺利临产也是有的。”
他接着道:“此症发作甚急,汤药不及煎服,可在府中常备些羚羊角粉、天麻和丹参,感觉头痛或头昏时可以含一小片丹参在口中……”
接着他又开始说明发病时该如何护理等事项,萧旷怕有遗漏,取出笔来一一记录。
送走大夫之后,萧旷回到卧房外,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忧虑低落的表情都收敛起来,嘴角带笑地进了屋子。
沈童朝他看去:“阿旷,大夫怎么说?”
萧旷轻描淡写地道:“他没说什么,就只是开了药方,还嘱咐说别让你受惊也别动气,平日别太累着就好。”
沈童拿眼瞅着他:“你可别骗我。”
萧旷拥住她:“你别胡思乱想,别多操心,只要安安心心养胎就不会有什么事。”
沈童也就不问了,心里暗暗想着的是,回头她总有法子问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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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萧旷大清早起来,把昨日医嘱细细交待给冯嬷嬷与箜篌琴瑟,又叮嘱她们,阿瞳的病情万一有变化,就立即派人去找他,要她们全都记住了,这才出城。
午时前后,他回到定海卫。才进卫城,便有士兵告诉他,今早有一群人来找他,说是郭巡按派来的,至于为了什么事,这名士兵就说不清楚了。
萧旷往卫司去,行到半路,见靳飞与姚阿泥迎面过来。两人都是愤愤不平的神情。
“老大!”靳飞朝他扬了扬手,加快脚步迎上来。
萧旷让偃月放慢步子,缓缓而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帮卑鄙小人写信诬告你,郭巡按就派人来找你去问话。”
萧旷道:“你们没说我就在杭州吗?”
“说了啊!可没想到老大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帮人看你不在,就进屋翻箱倒柜!还把所有的公文书信装箱子里准备带走!”
萧旷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往卫司去的一路上,靳飞仍是骂骂咧咧:“娘的,我们拼死拼活地打海贼的时候,那帮龟孙子一个个缩在城里,舒舒服服地当他们的官,等我们把海贼打跑了!他们就跳出来乱咬乱吠!往人身上泼脏水!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萧旷淡淡道:“只要自己行端坐正,就不怕他们查什么。”
尽管一路上抱怨不停,真到了署衙外头,靳飞亦知道轻重,忍着不再说什么。
萧旷绕过前院照壁,见赖正忠与熊昊焱在正堂里,便上前见礼。
赖正忠不咸不淡地道:“萧将军回来了啊,想必靳知事已经告诉你什么情况了。”
萧旷点点头:“知道一些。”
他今日过来本是想与靳飞他们通个气,把手底下这些人将来的去向都安排妥当了,最后再提交辞呈,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
这种时候他倒不好提请辞一事了。
于令秋正焦灼不安地等在过道里,见萧旷入内,便迎上来与他们会合。
“萧将军。”萧旷听见熊昊焱叫他,停步回身。
熊昊焱追了上来,语带关切地问道:“萧将军,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熊某人可以替你作证,那些信里写的都不是真的!”
萧旷心中一暖,朝他点了下头:“先谢过了。”
后院里,一名穿绯红色袍服的文官背着手站在门前,面朝屋里,正盛气凌人地指挥着手下:“还有东边架子上的那些卷轴,统统带走!”
“那些是作战时要用的地形图与海图。还是留下吧。”萧旷淡声道。
中年文官猛然回头,白净的下巴上三缕胡须飘逸地飞扬起来,让风迎面一吹,恰逢他仰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原是打算提高嗓门说话,却正好把飞扬的胡须吸进了自己嘴里,话没能说出口,先忙着呸呸呸地吐胡子。
萧旷:“…………”
熊昊焱:“…………”
靳飞:“…………”
于令秋:“…………”
好不容易那文官才把胡须从嘴里都弄出来,被唾沫沾湿的胡须总算不会乱飞了,但却粘成了一绺一绺的,和下了水的狗毛似的。
他尴尬地抬起衣袖,挡在自己嘴前,假装咳嗽,用另一只手在袖子后面梳理湿哒哒的胡子。
咳过几声后他才开口:“萧,萧将军回来了正好,郭大人要你立即去见他。”说话时依旧用衣袖掩着嘴,全然没了最初设想的威严气势。
“郭大人现在何处?”
“当然是在杭州了。”
萧旷看了眼屋里,桌案以及书架变得空荡荡的,所有的文书都被装入箱中。
“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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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飞随着他们走出署衙,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四处张望,瞧见于令秋慢吞吞地走在后头,便不耐烦地停下等他。
于令秋半低着头走路,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倏然看见靳飞就立在身前不足一步的地方,急忙顿住脚步,以免与他撞上。
“靳知事……?”
“你走那么慢干嘛?”靳飞催促道,“跟上啊!”
于令秋却反而站定不走了:“我要回去一趟。”
靳飞大奇:“回哪儿去?我们就是去杭州啊!”
“我是说回我自己家。”
靳飞更为惊讶,于秀才连大过年的都没回自己家,这会儿却突然要回家了?他不由恼了:“于秀才,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居然在这种时候抛下老大,自己躲回家?”
于令秋也是一愣:“不,我不是这……”
“什么不是?我看就是!”
靳飞回头一望,他们停下说话这会儿,萧旷他们已经去得远了。他急得跺脚,指着于令秋道:“你要不是,就赶紧给我跟上来,不来的是土狗!”说完便去追萧旷他们。
跑出十多步,他回头去看,见于令秋仍是站在原地不动,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算是认识你了!于令秋,你这墙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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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歇了一整夜后,头疼便消失无踪。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发作的时候与平常完全无异。
但冯嬷嬷与丫鬟们可不敢就此放松,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沈童要起床走走,冯嬷嬷就呵护备至地跟在她身边,又叮嘱琴瑟小心搀扶着,连过个门槛都紧张无比,简直就像她脚底下绑着两个轰天雷,随时会炸一样。
沈童被弄得哭笑不得:“嬷嬷,别这样,我这会儿挺好的,不用这样扶着。”
“那可不成……”冯嬷嬷摇头,正要再劝沈童回屋里歇着,却见个小丫鬟入内禀报:“夫人,有位苏先生来了。”
沈童讶然,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拜帖,玉色的纸笺上是熟悉的字迹,俊逸灵秀。
阿旷早晨才回定海卫,这时候他突然来访……
“姐儿……”
沈童抬眸,冯嬷嬷冲她不赞成地摇着头,她不由浅笑:“嬷嬷放心,我不会去见他的。”
她对那通传的小丫鬟道:“去请书岩,告诉他苏先生来了,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让他别失礼,好好招待先生。”
“是!”小丫鬟急匆匆去请沈小侯爷。
苏若川在堂前坐了片刻,见堂后出来的只有沈书岩,心底自是一片雪亮。他微弯嘴角:“书岩,有段日子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沈书岩嘿嘿一笑,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书岩见过先生。姐姐这几日抱恙在身,不太好见风……”
苏若川却轻轻摇头:“今日这事与萧将军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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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心中好奇苏若川会和书岩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到前头去没一会儿就急忙忙回来,神色还格外严肃:“姐姐,你得出去见见先生。”
沈童惊讶:“为什么?”
“姐夫叫人给整了!有人告他黑状,听说还有人证。巡按为此大怒,下令要彻查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