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一直含笑看着她,此时低声道:“娘子长了一双巧手,今后便日日服侍我穿衣吧。”
云娘啐了一声,却见赵顼笑问:“娘子的眉毛怎么长短不大一样?”
云娘拿起铜镜仔细照了照,笑道:“自从男装以来,好久不画眉,都生疏了。”
赵顼笑着拿起眉笔:“想来画眉和书法一样,也没什么难得,我来替你画如何?”
云娘忙把眉笔抢过来:“不敢劳动官家大驾,你还是赶快走吧。”
赵顼却坚持说时间还早,将云娘按到椅子上,俯身细细画了起来,一旁服侍的内人看见这种情形,早就无声的退了下去。
云娘等了很久,见他是对待一件艺术品一般细细描摹,迟迟没有结束的意思,忍不住要催促,却见他轻声道:“好了,娘子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云娘看到镜子里的一对眉毛,已然从长短不一变成一高一低,且斧凿的痕迹极明显,显得自己的脸极怪异,扑哧一笑道:“很好很好,我简直可以做画上的钟馗,能驱魔辟邪了。”
赵顼却毫不介意“怎么我觉得还不错呢,以后天天练习,自然就熟能生巧了。”
云娘又好气又好笑催促:“这下总可以走了吧。”
赵顼轻轻一笑,又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可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言罢起身而去。云娘的脸不出意料红了起来。
熙宁七年二月,王韶自熙州进京入觐,擢为资政殿学士、兼制置泾原秦凤路军马粮草。赵顼赐王韶崇仁坊第一区宅邸、银绢二千,授其兄王振奉礼郎、其弟王夏三司勾当公事。云娘身体渐渐恢复,又惦记着熙河一路军备之事,便向赵顼请求去王韶的宅邸探视。
与昔日的上司兼战友重逢,云娘与王韶自然感慨万千,谈论了些别后琐事,云娘直言不讳道:“河州虽然克复,可是形势真的不大稳定,学士此时回京觐见,真是赶得不巧。”
王韶也正在担心此事,这一次攻打河州,千算万算,木征这个老狐狸还是逃掉了,若是与董毡等人联合起来反扑,始终是宋军的心腹大患。按情理来说,二三月份塞外苦寒,生机灭绝,木征丢了城池,丢了大部分家当,宋军只要穷追不舍,歼灭或活捉他都易如反掌。可是按照本朝家法,武将不能久在外领兵,战争告一段落,必须进京觐见,请示下一步工作,这是为了防止武人坐大。
王韶与云娘对此心知肚明,相视叹息一声,一时默然,却见王厚急匆匆地赶过来。再次见到昔日的密友,云娘十分惊喜 “原来处道也一起入京了。”
王厚却是初次见到云娘女装打扮,一时竟愣在那里,云娘以为他不习惯这样的自己,忙笑道:“处道不认识我了?我还是从前的王忆。”
王厚这才回过神来,看云娘气色不错,才笑道:“这可真是同行十二年,不识木兰是女郎。长卿身上的伤势如何了,我和爹爹都惦记着呢。”
云娘见王厚比从前更加黑瘦了,但精神还好,也笑道:“幸得名医调治,已无大碍。”
王厚细细打量云娘,见她梳着简单的同心髻,身着杏色襦衫,玉色褙子,黄色妆花织金百折裙,越发显得妩媚婀娜,如一块美玉散发出隐隐光华。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开口,却听王韶咳嗦一声转移了话题:“这次进京之前,我已嘱咐景将军不可妄动,但愿他能晓事就好。”
云娘对此表示怀疑,景思立原属泾原路,是蔡挺的老部下,本就对王韶不大服气,加之为人轻率贪功,若派他守河州,迟早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笑笑问道:“我听陛下说,学士此次陛见后回熙河,想要带李宪一起去?”
王厚冷笑道:“军中岂乐有此辈,爹爹不过是为了防朝中异论,得陛下一亲信人在军中,以塞馋毁之人悠悠之口罢了。”
王韶瞪了儿子一眼:“休胡说,李宪为人还算明白,熙河之役,他也算有功,留他在军中,想来也不碍事。”
云娘叹息一声:“若是真的不便,我可向陛下解释。”
王韶忙摆手道:“王相公也不主张李宪再次入军,想来也会为陛下分说,不劳长卿费心了。”
云娘见王安石肯出马,觉得此事已是有了把握,便不再坚持,又道:“不过学士谨慎些也没错,如今不比当初经略熙河之时,功业略就,朝野上下难免有人眼热,也难免有小人流言生事。陛下令我向学士致意,一切公费宜多加裁省,效用人不可太多,徒费官赏,不如将钱财用来抚养斗士,以备后来战事之需。陛下保全之意,还望学士深加体察。”
王韶忙站起来听了,肃然道:“不才蒙陛下赏识,超拔于微贱之中,这些年经略熙河虽有微功,但若非陛下与王相公在朝中一力维护,早就身首异处多时。陛下呵护周全之意,我已尽知,唯当谨遵圣谕,时时警励,忠于职事,方能不负圣恩。”
云娘笑道:“我们只是私下里说话,没得倒弄成了奏对格局了。学士是明白人,我也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我告辞了。”
王韶迟疑一下道:“且慢,长卿对我有救命之恩,虽然此话冒昧,但我不得不讲。长卿此次被陛下接入宫中,不知日后做何打算?”
王厚见父亲这么问,忍不住也看向云娘,期待她的答复。
云娘愣一下,对于这件事,她下意识不愿多想,迟疑片刻方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回该轮到王韶诧异了,他实在没想到在军中一向沉稳精干、指挥若定的云娘,在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上竟然这么糊涂,忍不住替她分析:“以陛下的宠爱,必定要给长卿一个名分的,后宫虽不比前朝,但也是情势复杂。我虽不才,愿为长卿的助力,今后但有驱使,必不敢辞。”
云娘心中感动,本朝文官武将向来不愿和后宫有所牵连,仁宗朝张佐尧是温成皇后的伯父,被言官弄得灰头土脸,自己是深知的。以王韶当下的地位,完全可以和自己划清关系,可他还是愿意不避嫌疑这样做,忍不住叹道:“我真不期望什么名分。有时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一名男子,能在朝中效力,或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反倒好了。”
王韶觉得云娘的想法实在匪夷所思,又不好多劝,只得道:“这是大事,还望回去好好考虑。时候不早了,不敢耽误长卿回宫。”言罢点汤送客。
云娘在门口刚刚要上马车,却见王厚匆匆赶来过来,递给她一盒虫草,轻声道:“长卿,这是我在西北山间采摘的,你不是说虫草对身子大有补益吗,如今你还没痊愈,想来正适合服用。”
云娘连忙道谢,又叮嘱道:“处道在军中,别忘了多复习经义策论,虽然可以靠军功起家,但我朝惯例,还是考取功名更稳妥些,令尊不就是进士出身吗?”
王厚却恍若不闻:“长卿,我自己的事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可是你真的打算长处宫中吗,你虽然聪明,却心思单纯,宫中绝非善地。”
云娘避开他执着的眼神,轻轻道:“处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打算,可是陛下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实在是不易,我只想陪着他,未来是否尽如人意,又或会风浪滔天,我真的不在乎。”
王厚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初春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过云娘鬓边几缕散发,风鬟雾鬓,广寒丹桂,缥缈如隔云山。王厚鬼使神差一般,想要伸手替她整理,却见云娘悄悄地避开,他猛然清醒收住了手,她与自己,也许注定此生无缘,他终于沉声道:“你选择这条路,只要你情愿就好。可是你别忘了,如果你肯回头,我府上就是你的退路。”
作者有话要说: 在宋朝做武将,那是相当憋屈的。这一章写得太甜腻了,啊,我不擅长这种,捂脸下。
第61章 一片飞花减却春
熙宁七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都早些,汴京不比塞外苦寒, 虽然只是二月光景, 后苑中已是春意盎然了。延福宫在皇城西南部,地方稍微宽敞些,上百株桃花相继绽放, 如云蒸霞蔚一般, 亦是一时之盛事, 引得众多内人去观看。
云娘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但禁不住暖玉撺掇,长久躲在阁中也是无聊,趁着午饭后人少,便也去赏花。暖玉折下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笑道:“娘子,这支最漂亮,采回去插瓶,也好散散满屋的药气。”
云娘笑着摇头:“你可真是焚琴煮鹤,岂不知一切香气之中, 药香最雅。”正在说话间, 远远地走来一群人。
云娘好奇问道:“这些人是谁?”
暖玉撇撇嘴道:“娘子不知道,她就是宋婕妤, 三大王的生母,官家上月刚刚封三大王为彰信军节度使、永国公,宋婕妤母以子贵,不知有多轻狂。”
云娘怔了一下,轻轻道:“彼此相见多有不便, 我们回去吧。”
暖玉不服道:“这可是奇了,娘子何必怕她。”却见云娘已经沉下脸来,只得跟着她匆匆离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路,却被宋婕妤叫住:“富娘子且慢。”
云娘只得回过头来,屈身行礼,宋婕妤只看着她,良久方开言道:“富娘子好个容貌,难怪官家口上心上念念不忘,近来连后宫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