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向窗口望去,却见片片雪花如飘絮撒盐般飘落,天地万物都变得模糊,而他们所在的驿馆,仿佛风雪中的一片孤岛,反倒莫名觉得安全。她想到了遥远的西北,那里必定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军中一向缺衣少粮,将士们想必多有冻伤,忍不住叹道:“这些天过得无知无觉,原来天已经这么冷了,不知将士们如何抵挡塞外的苦寒?”
赵顼替她掖紧被子轻声道:“你放心,不久前得到捷报,王韶逼降瞎吴叱,收复宕州、迭州、岷州,拓地两千余里,群臣已上表称贺。如今边事初定,对于西军将士,自当着意抚恤,厚加赏赐。你不要再劳神,好好睡一觉,我自会安排妥帖。”
云娘听他絮语,只觉得莫名的安心,仿佛走了很久的夜路,终于寻找了温暖的灯光,又仿佛在外漂泊日久,突然遇到了久违的亲旧。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味让她想起自己明媚的少年时光,纵使日后天涯风雨,世事纷繁,这时光也是她逆境中难得的支撑。她终于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直到云娘熟睡,赵顼才悄悄走出寝室问李宪:“子范刚从河州回来,杀降一事,究竟如何?”
李宪小心斟酌回道:“杀降实属无奈。城内吐蕃兵迫于形势,不得已而投降,若日后反复,恐怕会影响大局。为了稳定军心,不得不如此。”
赵顼叹道:“祸莫大于杀降。令翰林院草诏,知会王韶报上降兵的籍贯姓名着意抚恤。熙河一路自用兵以来,诛斩万计,遗骸暴野,游魂无依。朝廷子视四海,宜有所哀矜。朕的意思,让李舜举去熙河路收瘗吊祭,设水陆斋,也算是为死者营福了。”
李宪忙唤人去传令,接着又呈上一封奏疏道:“宣德门一事,蔡确有奏疏呈上。”
上元节那天,王安石随赵顼到城中观看百戏,与民同乐。傍晚随皇帝大驾返宫。王安石由岐王赵颢引领,策马入宣德门,谁知卫士当即上前拦阻,不但出声叱骂当朝宰相,还出手打伤了他的坐骑,坚持说按照国朝惯例,百官需在宣德门前下马。王安石一怒之下找到赵顼控诉:宣德门内下马,并非是自己无礼。先前几次随同曾公亮进宫都是这样做,为何偏偏这次卫士要向自己发难,一定是有奸人故意激怒他,要求将这些卫士送到开封府治罪,并彻查幕后指使之人。
赵顼也觉得此事荒唐,他记得自己还是皇子时,位在亲王之下,明明是在宣德门内下马。又问其他宰执,文彦博是王安石的老对头,此时当然巴不得落脚下石,宣称自己一向在宣德门外下马。王珪一向滑头,说自己不记得了。最有意思的是冯京,他也直接说自己不记得了,但又补充了一句:仿佛记得自己也有在宣德门外下马之时。
事已至此,赵顼也隐隐明白了,新法推行这么多年来,王安石得罪的权贵不在少数,宣德门之事,是有人故意为难。这是一笔糊涂账,他不愿委屈了王安石,也不愿将事情闹大,于是下令将卫士送到开封府治罪,又将赵颢叫来狠狠训斥一顿。蔡确现任监察御史里行,是不折不扣的新党,赵顼以为他上疏要替王安石说话,谁知那奏折上赫然写着:
“宿卫之士,拱卫人主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卫士所应呵也。而开封府观望宰相,反用不应为之法,杖卫士者十人,自是以后,卫士孰敢守其职哉?陛下方惇友悌,以化成天下,置上元禁中曲宴,以慰慈颜。安石大臣,亦宜体陛下孝友之意。若必以从者失误,与亲王较曲直,臣恐陛下大权一去,不可复收还矣。”
李宪见赵顼眉头紧皱,脸色晦暗不明,沉吟良久才出言道:“你去传旨,开封府两名官员观望宰相,确实有失大臣之体,各罚铜十斤。另外,今后中书省一应人事任免文书,需先呈御览,方准正式下发。”
李宪忙答应了,他隐隐觉得这位天子已经不同于即位之初,处理政务越来越老练,平衡朝臣也越来越有手腕,变得越来越强势了。不由感慨蔡确确实善于揣摩人主之意,这件事上又押对了宝,看来以后升迁是必然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宣德门事件《长编》记载是在熙宁六年上元节,这里错后了一年。
2.男主的人设也许不讨喜,但他其实是非常有抱负和理想的一任皇帝,这种进取心在两宋皇帝里更是奇葩物种的存在。但正是这种进取心也让他非常敏感和恐惧失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五路伐夏,虽然是先胜后败,但怎么说也完成对西夏合围了,换了别人也许就粉饰太平吹成胜利了,但他怎么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最终去世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还有被流民图打击到一夜未眠,这个小伙子还是相当敏感善良的。我觉得吧,他算是比较点背的,变法的过程有多波折就不必说了,还摊上徽宗这么个作大死的儿子,至于孙子宋高宗就更不必说了。
第59章 暂醉佳人锦瑟旁
保慈宫内,赵颢对母亲抱怨:“我引领王相公入宣德门, 原是出于好意。谁知大哥竟然认为我别有用心, 还要罚一年的俸禄。孝锡马上要过满月,处处要花销,求孃孃跟大哥求个情, 免了罚吧。”
前些年著作佐郎章辟光上书说, 赵颢兄弟应当迁到外邸。高太后听说后愤怒不已, 为了安抚母亲, 赵顼下令追究章辟光挑拨离间的罪行,而王安石认为章辟光没有罪,一力保全,最终章辟光仅仅被降职去监衡州盐税。
因为这件事,高太后本就对王安石不满,如今听到小儿子抱怨,忍不住皱眉道:“官家这是在胡闹。我早就劝过他,王安石推行新法, 四民失业, 怨声载道,天下必受其乱。可是官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这几年越发一意孤行,听不得人劝。如今王安石竟然还要离间我们兄弟母子关系,你放心,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赵颢见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又陪母亲说了些闲话就告辞。高太后扬声对内侍高居简道:“你亲自去请官家, 我有要紧的话对他说。”
高居简迟疑了一下,上前轻轻对高太后耳语几句,高太后霍然起身,一双凤目已是变得凌厉:“仲略,果然子女都是债,我们担心的事,终于要来了。”
等到第二天上午,赵顼才来到宝慈宫问安。行礼后不等高太后说话,抢先道:“儿子这几天仔细想过了,罚二哥一年的俸禄,确实处置得严厉了一些。只要他知错,今后不这么莽撞,儿子也就不追究了。”
高太后犹觉不满,沉声道:“这件事二哥儿本来就没错。倒是王相公,这些年来仗着你的宠信,越发跋扈了。自己言行不谨不说,还要牵连亲王,离间你们的兄弟的关系,朝中有这样的人任宰相,天下怎么能太平?”
赵顼出言维护:“王相公是正人君子,这几年一心为国,奉行新法,难免得罪了一些人。若是他走了,朝堂上更没有人不避嫌疑,实心任事了。二哥还是太年轻,受奸人蛊惑,才会有意与王相公为难。”
高太后看长子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罢了,我是女人,原不懂国事。天下是你的天下,你好自为之吧。”
赵顼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母亲摆手制止,她让侍从都退下,沉声问:“今天叫你来,不是跟你说这些事的。前两天宫中四处寻不见你,你到那里去了?”
赵顼轻轻跪下,直视母亲:“孃孃恕罪。富娘子为羌人流失所伤,儿子放心不下,便去洛阳探视了。因事发突然,没来及告诉嬢嬢。”
高太后见他居然就这样直接承认了,不由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你简直胡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去洛阳看她,万一有个闪失,置社稷安危于何地,又置老身和大娘娘于何地?”
赵顼依旧跪得笔直,沉声道:“儿子错了,请嬢嬢责罚。”
高太后看他那副执拗不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如今你大了,又是天子,无人能管,老身又怎么敢罚你。”
赵顼瞥见母亲头上的白发,配上她的怒容。似乎比平时显得更苍老些,忍不住叹了口气:“孃孃息怒。这么说,必定是儿子平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孃孃说了,儿子一定改正。”
高太后见儿子认错,气稍稍平了一些,低声道:“你起来说话,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富氏?”
赵顼这才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双腿,提高了声音道:“儿子不想委屈了她,打算接她进宫。给她名分。”
高太后觉得心中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厉声道:“仲针,你不要忘了,富氏当初是许稼给陆师闵的,这些年在边地女扮男装走上仕途,原本就犯了欺君之罪,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入你的后宫?”
赵顼的目光变得异常诚恳:“孃孃,富娘子虽然曾许嫁过,但后来陆师闵早已另娶。女扮男装是为了保全自己,实属迫不得已。况且朝廷夺取熙河,富娘子也有不小的功绩,足以将功补过。这些年来,她在边地颠沛流离,又为救王韶受了重伤,儿子亏欠她太多,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