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不为所动:“仲针,这些年你在朝廷推行新法,又穷兵黩武,这是国事,我可以不管。可是将富氏接进宫,这是家事。我不得不插手,以你的性子,必定会过分偏宠,从此后宫无宁日了。我是绝对不许她入宫的。”
赵顼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声音已是变得清冷:“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孃孃一直对儿子不满意。儿子不孝,但还是想问一句,如果是二哥和三哥向嬢嬢这么恳求,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孃孃是否就心软答应了?”
高太后一愣,良久才道:“你是皇帝,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期望与二哥儿、三哥儿不同。”
赵顼怔怔道:“可我也是孃孃的儿子。儿子推行新法,是为了富国强兵,是为了给列祖列宗和爹爹争气。这几年儿子顶住了多少压力,也几乎没有睡过一夜的整觉,孃孃究竟有没有体谅过儿子?”
高太后叹道:“仲针,人心不可失,你做得这一切,始终是不得人心的。”
赵顼的语气已是带了森森冷意:“如今尚未盖棺定论,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二哥、三哥前日上书,说他们所居东宫之地,世为子舍,以待储副,非诸侯所当久寓,故自请外居。儿子本想不允。但孃孃若要一意孤行,儿子便答应了也无妨。”
高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好好,这就是老身养得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连孝悌都不顾了。”
赵顼冷冷道:“儿子不敢,只是按照我朝故事,皇子成人后自当另立府第,不处皇城之内。孃孃若执意相逼,儿子只得依礼行事。时候不早,儿子不敢耽误孃孃用膳,就此告退。”言罢起身而去。
待到云娘的病情稍稍平稳一些,赵顼便将她接到宫中,在后苑找了一所相对独立院落休养。除了旧日服侍的暖玉,另又指派了几名内人。这一日云娘精神稍好,与暖玉打点做些针线,不由感慨自己久不做女工,手法都生疏了。正说笑间,却听内侍奏道:“蜀国长公主到。”
云娘又惊又喜,她与赵妙柔已是八年不曾见面,忙要下阶行礼,却被赵妙柔拉住道:“你身子不好,不必多礼。”
两位闺中密友再次相聚,自是感慨良多,赵妙柔道:“前日就想来看你,只是大哥说你睡着,就没有惊扰。你消瘦了好多,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云娘仔细观察赵妙柔,虽然上了浓厚的脂粉,却掩饰不住憔悴之色,神情也有些抑郁,忍不住问:“晋卿怎么不陪你一起进宫,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赵妙柔勉强一笑:“我是国朝公主,这些年养尊处优,谁敢委屈我。晋卿和少游、元章一起去方宅园子玩月去了。”
云娘腹诽,她在京中这几日早就听说,王诜风流成性,在府上偏宠一名姓朱的小妾,又日日密友一起外出游逛,也是太欺负赵妙柔好性儿了。不过二人久别重逢,不愿纠缠这个话题,云娘拉着赵妙柔的手道:“公主还记得九年前的春天,我们一起在金明池看龙舟争标吗,一晃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公主早已嫁为人妇生子,而我自己也没料到,居然还有重返汴京的一天。”
赵妙柔也十分感慨:“云娘,你比以前沉稳不少。你不知道听大哥说你从边地回来,我有多高兴。”
云娘把自己绣的肚兜拿出来,“这是我给彦弼的礼物,多年未动针线做得粗,公主别嫌弃。”
赵妙柔叹道:“这是你的心意,我怎么能嫌弃,只是你还病着,不该这么操劳的。”又替云娘担心:“大哥可说要给你什么封号,你这样不尴不尬,终究不是个局。”
云娘摇头:“不知道,其实封号这事,我也不太在意。”
“你呀”,赵妙柔见到密友,少女的性子又恢复过来,她点了点云娘的额头道:“吃了这么多年苦头,跳脱的性子还是没改。也罢,我看大哥对你极好,对封号的事恐怕比你还上心。前日我见到他,居然拿着一本《千金要方》在看。想那庞安时也是名医了,他竟然嫌人家开得药方见效慢,想要自己亲自出马呢。也只有你让他如此上心了。”
云娘觉得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题道:“公主,晋卿是否与子瞻交往甚密?”
赵妙柔点头:“正是,有何不妥?”
云娘沉吟道:“子瞻一向反对新法,贬到地方也不免做些诗文议论朝政,发发牢骚,官家对他已有了成见。晋卿是国朝驸马,只要不行差踏错,自可保一生富贵,又何必蹚这一滩浑水。”
赵妙柔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劝晋卿如何肯听。他如今和子瞻一样,也是满腹牢骚,说朝廷推行新法,与官民争财,又穷兵黩武,攻占河煌,侵扰四夷,实在是不妥。所以最近边地甚是不平静呢。”
云娘的倔性子上来了,立马出言反驳:“晋卿也太人云亦云了。河煌本我汉家旧土,何来侵扰一说。西夏本就是我朝心腹大患,熙河开边,拓地两千余里,隔绝了西夏与吐蕃的联系,又使其腹背受敌,这是官家与王相公不世的功业。我汉家子民多年颠沛流离,早就盼望回归旧土,这些都是我在河州亲历亲见。将士们在边地历尽艰辛,屡建功勋,怎么在他们嘴里就变得一钱不值。难道说几句风凉话,动动笔头,就能保家卫国了吗?”
赵妙柔忙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性子跟大哥一模一样。朝政的事我不关心,我们也不必像朝堂上的相公们一样争执。”话还未说完,却见赵顼已经站在门口,忙与云娘起身行礼:“大哥不是在集英殿设宴招待外使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顼笑道:“喝了点酒,受不了聒噪就推头疼回来了。妙柔,大娘娘那里正寻人打叶子戏,你快回宫去看看吧。”
赵妙柔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回来是为打叶子戏的?罢了,我也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这就去了。”说罢了叮嘱了云娘几句保养事宜,竟是匆匆而去。
云娘本就不好意思,又见赵妙柔走后赵顼一直双目灼灼盯着她,只觉得又羞又恼:“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顼轻笑:“早就回来了,你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云娘越发害羞,起身去推他:“身上好大的酒味,我今天觉得好多了,天晚了,你早些回寝宫休息吧。”
话还没说完,却见赵顼将她抱紧,低头吻下来,她想要推拒,奈何浑身虚弱没有气力。直到他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才轻轻皱起了眉头。
赵顼立即觉察到了,忙放开云娘,轻声道:“是我莽撞了,可是碰疼了你?”
云娘摇了摇头:“无妨。”
赵顼这才放心下来,他走到云娘榻前坐下笑道:“那你今天不许再赶我走了。你放心,我很累,只是想在这里歇一歇。”言罢竟自躺了下来。
云娘踌躇了一会儿,看他似乎已经朦胧睡去,也就小心翼翼在一旁躺下。
谁知他睁开眼,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她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任由他依偎。慢慢的,他的心跳似乎也变成了她的心跳,让人觉得温暖又熟悉,她慢慢的放松下来,陪着他一起熟睡。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这倒霉孩子爹不疼妈不爱。写到现在,发现自己又回到言情的正轨了,嘿嘿。
第60章 新妆欲应何人面
云娘素来眠浅,清晨便醒了。揭开帐子向外望去, 窗纸已微微发亮。她看赵顼睡得正熟, 不忍惊醒他,自己悄悄洗漱了,便坐在窗前画眉。彷佛是她每天都做惯了的事, 仿佛他们是最平常不过的烟火夫妻。云娘突然一阵恍惚, 分不清眼下的情境是真实, 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她忍不住又坐回塌上, 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衣袍上有清淡而温暖的香气,她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的体温,原来这一切终究不是幻境。
他终于醒过来,原本下意识的皱起眉头,看到她在身边立即舒展开来,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你怎么不多睡一会,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娘笑道:“快到卯时了, 官家该起身了。”
赵顼笑着感慨:“你这样坐在我旁边, 仿佛做梦一般。”言罢就要将云娘揽入怀中:“过来陪我一起躺一会儿。”
云娘忙推开他,嗔怪道:“时候不早了, 我可不敢再陪官家胡闹了。”
赵顼笑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天明明还没亮,你就再陪我睡一会儿又如何。”
云娘又好气又好笑:“鸡既鸣矣,朝既盈矣,无庶予子憎。”
赵顼无赖道:“我自即位以来, 朝会从未迟到过,就偶然晚一次,让相公们等一等,想来也无妨。”
云娘气道:“若真是这样,我的名声便全叫官家败坏了。朝中那些言官们,岂是省油的灯,到时候纷纷上札子,官家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顼看云娘真的有些着急,便也不再与她调笑,起身招呼内人为自己穿衣。这两名内人从未近身服侍过皇帝,朝服穿戴又较寻常衣冠繁琐,云娘见两人手脚笨拙,只得上前帮忙,接过宫人手中的服饰一一为他穿着妥帖,又仔细端详片刻,将他的头发理顺,带上方顶硬壳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