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经?”我放下手里夹起的牛肉,诧异的问。
“是呢,和倭人。奥,对了,辩机也在其中。”
城阳公主兴奋的说:“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心一缩,在一旁沉默不语,端起酒樽一饮而尽,一味的告诉自己:我不想去。可是,却怎么也舍不得拒绝。
话在嘴边,始终没有说出口,我双手紧紧的揉搓着衣裙,我纠结着,挣扎着,却始终没有作声。
杜荷与城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做了决定。
我默然跟着他们上了马车,脑海中竟全是辩机手拿经书的翩翩姿态。只有城阳望着帘外。
不知不觉,马车便停在了大总持寺,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个月前来到这里是为了晋阳祈福,如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在这时我反而发出这样的疑问,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到来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寺内一切如旧,想起一个月前来此礼佛、还有与辩机的相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今日大雄宝殿内无一香客,反而一群和尚围成一个圈,我们三个站在圈外向里看着。
那个俊朗的容颜,挺拔的身子,他站在中央,对面是一个个头低矮的倭人。两人口中说着梵语,他们一个后退几步,然后说了几句,一个又上前几步,又说了几句。一会右手持念珠套到左手上,一会又拿开。
我随便抓了旁边的小僧问:“你懂梵语吗?他们说的什么?”
只见辩机向后退了两步,口里说着梵文,小和尚艰难的翻译着:“你没见过,就等于不存在吗?”
由于不知前面讲了什么,突然这么一句,还真有点懵。
趁着倭国僧人思考的时间,我继续问那小和尚:“没见过什么?”
“灵魂。”
这时倭国的僧人向后退了几步,小和尚费力翻译着:“既然看不到,怎么知道他的存在呢。”
“风是看不到的,但风是存在的。”辩机说。
“可我没有看到风。”倭人说。
“那你看到树在动了吗?”辩机说。
“树动了,那是树在动,怎么能说是风呢?”倭人说。
“树会动,是因为风的存在,灵魂也是依附生命而存在。” 辩机说。
“那有生命的都有灵魂了?那么树有灵魂吗?”倭人说。
辩机思考片刻,忽的将目光转向了我,我的心猛然跳动了几下,只见他脸上泛起一缕神秘的浅笑。
转而胸有成竹的说:“有灵魂必须有生命,有生命的却不一定有灵魂。”
倭人合十一礼表示认输。
城阳公主眨动着双眼,时不时的看我一眼,悄悄的扶在我的耳畔:“那个小和尚长得真好看,他就是辩机?”
不自控的脸上有些发热,我默不作声。
杜荷在一旁回答:“他是我和高阳的好友,不光长得俊,还一肚子学问。他若不是和尚,我想啊,身边定是围一群姑娘。”
我和城阳公主同时瞪了他一眼。
城阳轻哼一声:“若人人都如你一样,那世间女子多为不幸!”
杜荷自恋的轻叹一声:“如我这般,潇洒的美男子,你们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倾慕呢。”
我抛了个白眼,蔑视的说:“那女子眼神一定不好。”
杜荷愤愤的看着我:“高阳,你…”
城阳一旁偷笑。
第12章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
抬头的一刻,那双灵气的双眼正在注视着我,淡淡的浅笑挂在嘴角,温润的目光,舍不得不看着他。
不同的是,脸上虽然毫无波澜,但眼里的惊喜,却释放的十分慷慨。
虽是合十问礼,辩机的目光只匆匆扫过他们两人,又快速的落回我的脸上。
此刻目光在交汇,仿若心灵也在融合。我们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转移到中间,辩机又一次担当了翻译官,与刚刚的小和尚不同的是,辩机翻译的毫不费力,也更加流畅自如。
结束之时,太阳已经渐渐向西,他将我们请进了他的禅房。
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结构,简单而整洁,里面小一点的是卧室,外面堆满书籍的便是客厅。我们坐于蒲团之上。
几盏粗糙的茶盏,一点牙色的清茶端在我们面前。
“辩机,你又赢了,这第几次了?”杜荷顺手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流里流气的问。
“辩经不过是交流学问,胜败不是最重要的。”辩机轻描淡写的回答,嘴角淡淡一笑,顺手将茶盏端在我的面前,指间轻触,他的手有丝冰凉。
“我们今天来此,就为了看辩经,不对,主要是看你辩机辩经。这场有关灵魂的辩论很是精彩。”杜荷自顾自的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如此,倒是辩机的荣幸。”辩机一笑。
“灵魂”这个辩题,依然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垂下眼睫,扫视着手中的茶盏,默然不语。
无意中的抬起头,只见他又深深的注视着我,仿佛我没有发言,是多么反常一般,接着杜荷又问:“辩机啊,你是怎么想到的思路?”
他幽幽的朝我一笑:“是公主给了我灵感。”
我抬起眼睫,讶然的看着他,同时城阳公主又讶然的看着我。有些摸不清的样子。
我忍不住的问:“可我并没有说话啊,怎能给你灵感呢?”
辩机纤长的睫毛眨动了两下,坦然的说:“公主曾经对我讲过一个相对论,即万事万物皆有矛盾性、相对性、共同性。”
我恍然大悟,初见之时,梨花树下,我给他讲过很多哲学的知识,我讲的虽然宏观,但是经过他仔细推敲,竟然也有了新的禅悟。
我的心激荡着,瞬间顿悟了他的思路。忍不住说:“你是将\‘无形\’化为\‘有形\’,无形的是灵魂,有形的是身体,所以\‘无形\’的灵魂便有了\‘有形\’的存在。是吗?”
辩机点了点头,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这时杜荷插言:“高阳,你才研读几本经书,进益倒是颇大。还有你的相对论,经书上的?”
我默然不语,拿起茶盏喝了起来。
好动的城阳,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左顾右盼,对于讲经她似乎没什么兴趣,终于开了口:“我想出去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杜荷身上,杜荷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缓缓站了起来,带着城阳径直的出了门。
此时的禅房只剩我们二人,辩机顺手为我续上茶。
他注视着我,当我意识到,他似乎在盯着我的额头看。我尴尬的偏过头去。
今日实在狼狈,虽说唐朝的女子,性情豪爽,也更为开放,但额头上依稀可以看到点滴淤青,我多少有些难为情。
对于他今日异常的探究,我的心时而荡出热潮,时而加快频率。
“公主眼底有忧伤。”他浅笑着,似乎在等我诉说什么。
我的心有一欣慰,一丝暖意,还有一丝惊讶。我苦笑了一下:“忧伤?”
“公主视我为知己,若连公主眼里的忧伤都看不出,又怎会是公主的知己。”他从容的看着我,仿佛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我的心荡漾了一下,明晰我的内心,与我共鸣之人,在大唐,怕只有辩机一人了。今日虽然快活,却无法彻底的放开心扉。
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我始终抵触着封建社会身不由己的悲哀,那因穿越带来的烦闷,一股脑的续在嘴边,我急于找到一个相知的人,来整理我情绪的混乱。
几度坚强之后,现在,心里终于可以脆弱的释放一回了,涣散着眸光,幽幽的说:“皇城的桎梏,公主身份的枷锁,灵魂空间的狭小,让我无法做我自己。就像我的婚姻,已经由朝臣做论断,父皇做决断的地步。可我…可我不想嫁,爱情对我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却被拿来当做政治的工具。”
此番话说出去,心里固然畅快很多,眼里却不知不觉含着眼泪了,我抬头望望屋顶,眨去眼里的泪水,转回脸,又倔强摆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我们对视的一刹那,我捕获到他眼中如我一样的忧伤,虽然瞬间消失,却猛然拨动了我的心弦,再多的烦忧,当有陪我一起承担之人,便觉心里的重负放下了一点。
“公主的心在寻找自由,灵魂却在飘荡着。”他真诚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无可否认,他的确看到了我的内心最深处。
在这里,自由的灵魂是我一生的向往,在这里只有我知道自由是什么,因为我曾经活在二十一世纪。
他站了起来,走到格棱窗子旁边说:“公主向往自由,可公主的婚姻,注定与政权绑在一起,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轻叹口气:“皇帝女儿的无奈,有几人知晓,战乱时,送去和亲来维护安定,国泰民安时,又是笼络朝臣的工具,我若生在这里,倒也认命,可我是自由过的,实难接受。”
辩机垂下眼帘,神思忧忧,安慰着说:“辩机能够理解,可公主确是生在这,由谁而生任何人都无法选择,可是灵魂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我宁愿不做这个公主,隐居深山,守着心爱的男子,然后将生命回归自然,至少无拘无束。”我的心开始澎湃,转而,又意识到,对一个尘外之人说情爱似有不妥,而这个“不妥”,到底是出于男人和女人呢?还是出于尘内、尘外呢?我不敢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