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他道。
好吧,不说就不说呗。
顾皎只小口吃着面,偶尔抬头看一下李恒。在她的印象中,男人不拘粗鲁斯文,吃东西总是有点儿狼吞虎咽的。可李恒不是,他坐得板正,动作不快不慢,咀嚼的时候完全没声,明显受过严格的训练。可见,他这个前朝的皇族虽然混得很没落了,但出生的印记还是在的。
李恒吃完一碗,顾皎将另一大碗也推过去。她笑问,“将军,好吃吗?”
他并没有推辞,道,“还行。”
还行就是能吃,能吃就表示其实不错。
顾皎开心了,道,“将军不忙的时候,就回院里吃饭。提前请小丫头们通知一声,我就让勺儿准备——”
李恒停住筷子,看着她道,“口腹之欲,不可放纵。”
一本正经的样子。
顾皎暂时不和他辩,慢慢吃了,将汤喝掉大半。她笑眯眯看着他吃完,让含烟将桌面收拾干净了,再去泡茶。
清香清香的,正好解腻。
她道,“将军今日回得早,公事忙完了?”
李恒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多谈的意思。
顾皎见他不太想谈这话题,便回到刚才的议题,“将军,口腹之欲不好吗?”
“口服之欲无错,纵容有错。”
不过弄点好吃的,多几顿汤面而已,居然就算纵容了?
“生而为人,不过几十年光阴,为的是什么?也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她偏头,走到书桌边,点了点那些书本,“将军所忧心的,也是让更多人吃饱饭,对吗?”
李恒一副看你鬼扯的表情。
“终日饱食无事,当然不好。得多想,如何才能过得更好。今日吃了一碗白面条,便要想想如何才能日日吃得;自己衣食无忧,便要想想如何能让更多人吃饱。毕竟,一人吃饱,全天下饿着,天下便存不了了。”
李恒起身,坐到书桌边。顾皎很讨好地帮他把书挪过去,“将军,我说得对吗?”
“夫人为了一口饱饭,将全天下扯下来做挡箭牌?”他隐约有点儿笑意。
顾皎立刻觉得自己生机颇大,李恒可怕,但并非不通人情。目前勾通起来,似乎也还好。她道,“非也。只是一个道理,我日常琢磨而已。譬如这碗汤面,我吃着好,便愿意和将军分享。含烟和勺儿她们辛苦做得了,当然也能吃。可只咱们一个院子里的人吃,未免自私了些,因此也要找机会给先生和妈妈送去。可咱们吃得好,外面那些兵丁呢?他们千里迢迢来龙口,为的是将军,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因此,也要给他们吃。兵丁们吃好了,肯定会思乡,想想家里老母妻儿吃不上,是不是又忧愁了?”
李恒翻开书,“不想夫人竟有颗兼济天下之心。”
“也不是。”顾皎道,“只是为了自己吃口好饭而已。毕竟大家都吃上了,才没人贪我碗里这一口呀。”
“可夫人的千顷良田,养不活天下万万众之口。”
她眨了眨眼,“将军不是还问过《丰产论》吗?田已是够多了,只粮产得太少,种植不得法且种不够好而已。另有一事请求将军——”
“说。”
顾皎见房中无人,李恒情绪似乎不错,准备更近一步试试。她低头掩盖双眼,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将军,只有咱们俩的时候,能不能别叫我夫人?”
听起来有点老,也不够亲近。
“为何?”
她俯身,轻声在他耳边,“把我叫得好老呀。你莫若叫我名字,顾皎也得,皎皎也行。”
李恒抬眼看着她,瘦巴巴的脸还有病相,淡淡的唇带着一点儿油光,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世上有一种人,明明机心卓绝,但却如稚子一般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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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照顾
青山空响,马蹄急促。
龙牙关口空荡荡,只有朗朗回声。
顾青山纵马扬鞭,恨不能肋生双翼。幸好过得关口,已经能见龙口城的影子。
“老爷,先去东市的宅子住一夜,待明日一早入西府见将军也不迟。”头发花白的寿伯劝解。
自李恒的婚帖到,顾青山说服温夫人和女儿同意这门亲事,后又奔波着寻找女儿。他好不容易抓着个跟女儿一样的人代价,准备嫁妆,联络外家和邻居们,忙得一日不曾合眼。人,眼见着瘦得脱形了。风平浪静地将女儿嫁出去,半道上却被山匪攻击。顾琼派来送信的人也是不稳妥,见顾青山不在,直接将信儿给了温夫人。温夫人一见信中所陈述,将军居然怀疑山匪和顾家勾结,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下人无法,只得赶紧去温家将顾青山叫回来。
一来一去耽搁,又是两天。等到顾青山回家,看到那封信,再看到醉死在轿子里的儿子和满身肃杀之气的周志坚,几乎当场呕血。他立刻命人去打扫役所,安置周志坚的住处,又和乡老们交待了土匪的来历,必要保障他们一个不落地活着后,一刻也不停地进城。
“不能等。”顾青山眯眼,“李恒正在等着看我们的反应。”
“小姐那日处理得很好,不必——”
顾青山摆手,“时机不同,后果不同。我不能拿全家性命去冒险,寿伯,再辛苦辛苦。”
“老爷,我不辛苦。只你这般熬,怕是熬不了多久。不如,召大少爷回来?”
顾青山沉默了半晌,“我不能耽误了璋儿的前程。”
马不入城,往西边走,去校场大营。
西府守门的是黑甲兵丁,见有马来便警戒了。
寿伯翻身下马,先报了来处。黑甲一听是将军的新岳父,对看了一眼。寿伯赔笑,先上酒钱,辛苦兄弟们熬夜保安全了。只有些和山匪相关的急事,一定要和将军聊聊,不如通个方便?
顾青山也下马,作揖。
黑甲让等着,先进去报告魏先生。没一刻钟,魏先生急忙忙地跑出来,将人给引进去了。又说,“已经去请将军了,马上就来。”
“谢魏先生。”顾青山很不吝放低身段。
魏先生只说客气了,亲去泡茶来。顾青山嗅着熟悉的龙茶香气,便道,“先生,小女被我和内人娇养惯了,不知是否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魏先生将茶捧给他,和蔼道,“顾兄多虑。夫人虽是女子,但胸有大才。将军和我,都佩服得很。”
顾皎不知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居然被安上才名。她此刻只是稍微有点儿遗憾,简简单单的示好果然无法轻易笼络李恒。
皎皎两个字,李恒没叫得出口。
不过,她也不气恼。和一开始的惊恐害怕比起来,也算是颇有成效了。
因李恒在看书,她不打扰。出正房,海婆和丫头们轻手轻脚地吃饭,收拾厨房,将杂物一一规整到位。为了更清净一些,她们将顾皎的药熬好,便挪到厢房去了。
厢房虽也是三间,但每间又分了前后,足够五个人居住。甚至,她们收拾了一个待客的小厅出来。顾皎窝在火炉边,慢悠悠地将药汁吃了,混了会儿,被海婆赶回去。
“虽然将军喜静,但你也不能趁机躲懒。”她教导道,“还是要做个样子,或者端茶倒水,或者帮忙寻些杂物。”
“我现在可是病人。”顾皎道。
海婆嗔怪,压着嗓子,“不能落人口实。”
顾皎认为她说得对,便拢了皮裘出门。结果刚出厢房,见李恒披着披风往外走。
“将军。”她好奇道,“要去何处?”
李恒停了一下,道,“去先生那边,有点小事需处理。”
顾皎笑着点头,“将军快去快回,我给你留灯。”
大约是她笑得过于灿烂了些,李恒多看了两眼才走。
院门口,早等着两个黑甲。
顾皎巴不得一个人逍遥,她让柳丫儿来帮忙给房间换了火炉,起热水,烘被子。自己点了灯起来,将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柳丫儿小小身子,干得满头大汗。顾皎见她可爱,翻出糖罐子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悄悄道,“只给你的呀。”
她脸上的婴儿肥很明显,笑起来便是两个酒窝。她看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好奇道,“夫人,你全都认识吗?好厉害呀。”
“没有全部认识,只是认识一些些。你想学吗?”
柳丫儿摇头,“不要学。海婆有教过,但是好难,我还不如去干活。含烟姐姐会啊,杨丫儿姐姐说她认字和算数都好厉害的。”
顾皎倒是没想到这个了,淡淡回了一声,“是吗?”
“记性也好,杨丫儿姐姐理一遍的账,她在旁边听两回,就记得了。”
“想不到我下面居然有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浪费了。”她笑道,“等夫人开年身体好起来,也弄个什么营生,挣点小钱花花。到时候,让含烟去管账,你去干力气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