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多月前闺女替他做的那个决定。
从主家手里接到那一两银子的坐馆钱时,他的手是抖的。
没有什么比自力更生更让一个成年男人自豪的了。
当银钱换成米面和肉油送回李家村,卫老爷子的那种由衷的欣慰让他既愧疚,又感激。
他慈爱地摸了摸卫颜柔软的发顶,“既然想学,就好好学,知道吗?”
“嗯。”
被当成孩子待了呢,卫颜心里美滋滋的,暗道,偶尔做回小孩子也不错嘛。
“他爹回来啦,快洗洗手,吃饭了。”徐氏把最后一张凳子搬出来。
饭桌放在葡萄架下,上面摆着红烧肉、清蒸鱼、清炒小白菜,再加上两盘冒尖的皮皮虾,可谓丰盛。
……
第39章
卫颜一家享用海鲜时,端山书院的学子们也正在食堂里用餐。
秦在穿着灰色长衫,坐在一大群灰突突的学子们中间,即便不言不语,也依然鹤立鸡群。
他端着白米饭,面前摆着一碟咸了又咸的酱豆芽,和一盘淡了又淡韭菜炒鸡蛋。
——不好吃,但不用担心有毒,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幸福的了。
“秦在,秦在在吗?”食堂门口忽然传来看门大爷的叫喊声。
秦在夹着豆子的筷子停在半空,过了一息,才把那颗豆子放到嘴里。
他沉默着,把剩下的米饭、酱豆芽和韭菜炒鸡蛋倒在一个盘子里,搅拌,放下筷子,用瓷勺吃,几大口便结束了用餐。
端山书院免了他的学费,但不免他的三餐,而且浪费粮食者罚钱一百,他必须吃完。
这功夫,已经有同窗指引着三个人往里面走来了。
还没等到跟前,就听一个妇人先剧烈地咳嗽几声,然后哀哀地哭道:“人在哪儿呢?秦在,我的儿啊,咳咳咳……”
“娘你别急,我哥在呢,就在那儿。”
“你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这不孝的小畜生还有心思吃饭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风尘仆仆的三个人,面色黯淡,衣冠不整,凄凄楚楚地站在他的餐桌前。。
秦在甚至能听到秦靖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咕”声,他了然一笑,果然是秦猎户一家到了,跟他预计的时间相差无多。
他起身离开凳子,绕过桌子,走到秦猎户跟前,低声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秦猎户怒不可遏,两只大手捏成拳头,恶声恶气地说道:“怎么来了?当然是看看你这不孝子是不是还活着了?”
“哥,路上三天,咱娘没怎么合过眼,总是哭,你怎能这么对我们?咱爹只说让你缓缓再来省城念书,并没说不让你来。你怎能偷了家里的钱,就这么跑出来了呢?”秦靖用食指指着秦在,义愤填膺。
“偷?”秦在淡淡一笑,“既然你说我偷,那你说说,我偷了多少银子?”
“五两。哥,那可是咱娘救命的钱,你怎么忍心!”秦靖大声说道。偷钱,再加不孝,这个罪过就更大了,因为期待,他似乎有些兴奋。
秦在手里肯定有银子,他一直在给书斋抄书。秦猎户打听过,总共赚有六两多银子,路上会花掉一些,所以,这个数字是他们三口人仔细推敲后定下的。
吃完饭的书生见有热闹看,纷纷围了过来,不少人小声议论着。
“偷钱啊,真的假的?”
“都是一家人,搞到这个地步,只怕平时就有矛盾吧。”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咱们这位同学……啧啧,人不可貌相。”
“我怎么瞧着不像一家人呢?这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啊!再说了,哪有亲爹妈这么干的,怕是捡来的吧。”
“哟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还真没准儿。”
“确实确实。”
……
瞧瞧,谁都不是瞎子!
秦在又是一笑,说道:“既然家里丢了钱,那就赶紧找,我这里肯定没有,不如爹娘你们报个官?到时候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你……”秦猎户气得手直颤,“要不是怕你小子……算了,我找你们山长去,你去收拾东西,马上跟我回家。”
“嗯哼!”
一位在食堂用饭的老夫子从夫子用餐的区域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山长不在此处,这位仁兄有事可与老朽说说。”
秦在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心道,有这位夫子在,今天的事怕是很难善了了。
关夫子,进士出身,但因长相太丑,而被朝廷拒绝录用。
大顺朝才子颇多,所以选官看脸,而且还有一套八字用人标准,即“同、田、贯、日、气、甲、由、申”。
“同”为面方体正,“田”为举止端凝,“贯”为身材颀长,“日”为骨骼精干,此四者合格。
“气”是体貌歪斜,“甲”是头大身小,“由”是头小身胖,“申”则为两头小而中间粗,此四者不合格。
关夫子便是占了“甲”字,是个大头人,粗眉,牛眼,香肠嘴,下颌还留着几撮杂草般的山羊胡,甚是丑陋。
是以,他平生最讨厌小白脸,而秦在恰巧是小白脸中的小白脸。
秦猎户打了一躬,说道:“夫子午安,在下打扰了。”
关夫子拱了拱手,“仁兄客气,请讲。”
“夫子啊,我家这孩子太不懂事。贱内生病,在下手头银钱紧张,就让他迟些日子再来省城,并不是不让他来,可这孩子,唉……”秦猎户悲愤地挠挠头,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憋了好一会儿才道,“都是家丑,在下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孩子就偷了贱内治病的银钱,偷偷跑来了。夫子您给评评理,这样不听话的孩子再有才华又有什么用,他心里连他娘都没有,就算做了官,那心里也不会有百姓吧。”
关夫子捻着胡须不住的点头。
“他爹,给孩子留点面子,有话咱回家去说,咳咳咳……”王氏怯怯地劝了一句,又一声一声地咳嗽起来。
“还留什么面子,再留面子连爹娘都不认了!”秦靖大声嚷嚷了一句。
“家门不幸。”秦猎户又打了一躬,“夫子,在下这就把他带回去,他什么时候悔改了,在下什么时候再送他来。”
秦在冷笑一声,道:“爹,既然丢了银子那就该报官,而不是空口白牙的诬赖亲人。如果你去搜我的宿舍就会发现,我手里只有抄书赚来的几百文,并没有您的五两银子……”
秦靖上前一步:“哥,你还在撒谎,银子你在路上都花了,又哪里还能凑得上五两?”
秦在不慌不忙,道:“我是跟省城贩皮子的商队一起来的,一路烧水做饭,搬货刷马,靠劳动换路费来的省城,分文未花,有盛元生的伙计们替我作证。你们说我偷了家里的钱,有证据吗?”
秦猎户不善言辞,被秦在问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又是秦靖开了口:“要证据?哥,你丧良心!我们怕你出事,办了路引就来了,从家里追到省城,就为了诬陷你偷钱?”
关夫子早已怒发冲冠,大手使劲一挥,道:“端山的学生德才兼备,这种不忠不孝的学生我们不要,仁兄尽管带走,山长那里我来说。”
秦在冷哼一声,“关夫子,学生是山长亲自录取的,您无权处置学生。”
说完,他又看向秦猎户,“爹,我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走,山长说过,只要学生住在书院,安全就由书院负责。没有山长的同意,没人可以违背学生的意愿带走学生。”
“确实,入学的第一天,山长就说过。”
“这位大叔,反正你儿子也跑不了,就等山长来了再说呗。”
“是啊是啊,已经有人去叫了。”
……
“都住嘴,书院的规矩是陌生人不得随意带走学生,跟父母何干?”关夫子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这等混账留他作甚,带走带走!”
秦猎户拱了拱手,与秦靖换了个眼色,双双上前,想将秦在夹起带走。
秦在想,他只要坚持到山长到就可以了,便连退两步,正要再开口,却听人群外围有人说道:“这一家子好大的脸啊,还为人父母呢,真当我们秦在孤立无援吗?”
一个身材健壮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推开人群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两名彪悍的长随。
他指着秦猎户说道:“五两银子还不够你们一家三口在历县全福楼塞牙缝的吧。”
秦靖被戳中痛处,登时急了:“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那年轻人不客气地打断秦靖的话,用折扇点了点秦猎户,“那日你在大堂撞了人,与人吵闹不休,不巧的是那人我认识,而且正好与我一起上省城来了,是真是假,咱一问便知。”
王氏脸色煞白,也不咳嗽了,愣愣地看着那年轻人。
秦靖反应虽然不慢,但社会经验不足,一时也被将住了。
秦猎户面色阴沉,问那年轻人:“这位公子是秦在的朋友吧。”他不明白,这位明明是秦在的对头,为何会突然跳出来替秦在说话呢?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历县的书生都知道,我薛宝文与秦在势不两立,诸位,有没有历县的?”那年轻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