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拉着她坐于案桌前,笑道:“王后为寡人如此尽心竭力,再要些赏赐也不为过。”
芈泽有意转移话题,见他双手拉着自己,便问道:“大王的伤痊愈了?”又见他打扮怪异,继续问道:“大王今日为何穿成这般模样?”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赵政点头笑道:“不说这个了。寡人今日前来,是想邀王后一道去看看那新铸造的兵器。不知王后可愿一同前往?”
*
华阳宫中。
殿内中央的三足蟠螭纹铜鼎中升起袅袅青烟,氤氲出一缕幽香。
华阳祖太后歪在榻上,身后站着宫女远志为她捶肩按背。只听祖太后幽幽问道:“王后最近都在做什么?”
远志停下手中动作,跪地道:“祖太后恕罪!万万没想到那王后是个心气硬的,奴婢用尽了法子也不见她服软。”
“起来说话。”祖太后一抬手,说道:“你倒说说自己都使了什么法子?”
“只、只是偷偷在她殿外放了些无毒的蛇虫……”远志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有就是在围猎之时对王后的坐骑动了些手脚。”
“你就搞了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出来?”祖太后又气又笑道:“不过她对孤来说毕竟还有用,你的手段也还算中规中矩。”
“只是据宫人回禀,那王后见了那蛇虫竟然不怕,只是嚷着好险好险就将其丢远,并未差人去查。”远志面露轻蔑之色,说道:“奴婢觉得这王后该不会是个傻的吧,连有人要给她使绊子都看不出?”
“那坐骑一事呢?”祖太后没有回答,继续问道。
“奴婢该死!求祖太后从轻发落!奴婢不知那日大王与王后同乘一骑,事/后王后安然无恙,却不慎误伤了大王。”远志立即跪地,额头冒汗,“而且听闻王后因照料大王有功,得了大王许多赏赐。如今她既搭上了大王这条顺风船,想来是看不上咱们准备的那些蝇头小利了。日后若想让她为您所用,恐怕更加不易。”
祖太后从榻上缓缓坐起,大笑道:“如此甚好!”又起身将远志扶起,“你这一下倒是歪打正着了,孤要奖赏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于你呢?”
远志不知祖太后此话是何意,于是惴惴道:“恕奴婢愚钝,还不知自己立了什么功劳?”
“她和政儿亲近是好事啊!”祖太后将远志的下巴托起,长长的护甲便在她皮肤上划了一道红痕,“等过些时日生下孩子来,纵使那芈泽心中千万个不愿意,还不是得任由孤摆布。”
远志忍痛望着祖太后因欣喜而扭曲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鼓起勇气将心中疑惑说出:“可咱们既拉拢不来她,又设计得罪过她。万一王后借着自己受宠与祖太后您作对,又该如何?”
“你怎么忘了,再怎么说,她毕竟还是个楚国人啊。”祖太后终于放开了手,眯了眯眼,“有这份血缘在,她站在咱们这边固然更好,可若是不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第9章 第九夜
一辆轺车出了咸阳宫,径自驶向城西。到了一处隐蔽的巷口,从车上跳下一男一女。男子对着车夫嘱咐了几句,随后便携着那女子朝街市中走去。
不知是因孝先公时商君实行的重农抑商方略沿袭至今,还是因这二人来的时机不巧,尽管街市内商肆林立,此时却鲜少有人前来光顾。不过不少商贩在四隧【注1】上席地而坐,说说东家长道道西家短的,倒也没那么冷清了。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少年少女正是最烂漫美好的年华,又兼气质高雅,所以二人虽皆穿着粗布葛衣,但还是很快引起了街道旁无所事事的商贩们的注意。
“哪里来的小夫妻?俊男美女的看起来好登对啊!”
“你看错了吧,明明是姐弟俩!”
“切!你干脆说是母子好了。瞧你那酸溜溜的样……”
“怎么,想打架啊?来啊,有本事别跑!”
芈泽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两个为她和赵政的关系吵得快要打起来的妇人,又侧头去看那引起争端却毫不自知的罪魁祸首之一,她的夫君赵政。他双目直视前方,眼神坚毅,正缓步向前行走,带着一种凛然疏离的气质。
“我的脸有这么好看吗?能让阿泽看这么久?”赵政看向芈泽,脸上挂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冷不防被他那个亲密的称谓吓了一跳,芈泽下意识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那是自然!”很快她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大胆,于是便赶忙走快两步,回头问道:“夫君,咱们此次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前面?”
赵政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跨了一步跟上芈泽,两人并肩前行,走着走着便停在了一处铺子前。
“就是这?”芈泽看着眼前这低矮简陋的屋子,疑惑道。肆门大开,门旁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的字迹因风吹日晒早就变得模糊不堪,她歪着头看了许久,也没辨认出来到底写了什么。
“先进去吧。”赵政做了个请的手势,芈泽只好依言照办。肆内空空荡荡,也无人来招呼,她正疑心赵政是不是带错了路,就被他拉着走到一处墙壁前。赵政伸手掀开厚厚隔帘,便揭开了一个与外部迥然不同的空间来。
原本是存放货物的库房,如今却被改造成了铸造兵器的工场。场内,数名工匠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敲击刮擦声不绝于耳。炉火燃得正旺,即便是开着窗户也让人觉得热如炎夏。
芈泽用手作扇状挥动了几下,对上赵政略带嫌弃的目光,便赶紧称赞道:“没想到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所用军备竟然是从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作坊里生产出来的。道家言,大隐隐于市,比起用士兵把守看管,如此一来反倒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实在是妙啊!”
赵政眉毛一挑,说道:“寡人记得这句话似乎不是王后所说的那个意思吧。”
“哈哈哈哈,是吗?”芈泽企图以笑掩饰尴尬,等赵政回过头去后立即瞪了他一眼。
一名身着无袖短褂,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举着一柄打磨成形的铜剑放进火中,待剑身被烧得通红后又迅速将其浸入水中,只听“刺啦”一声,水面冒起阵阵白雾【注2】。那老者见此情景,不禁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抬起左肩,擦了擦自额头滴到下巴的汗水,抬头朝芈泽的方向一看,面上微楞后随即转为惊喜,大喊道:“公主!”
“洛老!”芈泽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她献给赵政的匠人之一,年纪最大的铸剑师洛奇,脸上便也显出几分笑意。正欲上前与他详谈之时,就见洛奇对着她身后之人行礼道:“拜见大王。”
“洛老的铸剑技艺如此精湛,实在令寡人叹为观止。”赵政一摆手,笑说道:“只是你方才的称呼略有不当,该改口了。”
洛奇眼珠一动,心下明了,便躬身对芈泽道:“参见王后。”
芈泽含笑点头,和洛奇闲话了一番诸如身体可还健朗、衣食住行可否习惯之类的话,就被赵政拉着去了内室。
啧啧!瞧瞧大王对公主不加掩饰的强势与霸道,看来两人是恩爱得很哪!洛奇在心中想着,捋了一把胡子,含笑望着二人的背影远去。
*
内室里更是别有洞天,靠墙立着两排木头架子,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形状的兵器。有长柄的戈矛戟,亦有短柄的弯刀与剑。芈泽见一把长戈上似乎还刻着字,便对着那铭文念了出来:“五年,相邦吕不韦造。诏事图、丞蕺、工寅。”
“没想到王后还识得秦国文字。”赵政探究的视线落在芈泽身上,许久后又收回,解释道:“那戈是三年前于图地所造,刻有相邦、工丞及工匠之名,谓之物勒工名。若之后发现做工上出了问题,便可逐级问责。”
芈泽闻言连连点头,没想到此时秦国就有质量管理制度了,连武器制备都如此严苛,难怪赵政以后能一统六国呢。一时间又想到自己远在楚国的亲人,便失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有些心神恍惚。
赵政从架子上取下一柄长剑,便挥舞起来。他动作悠然洒脱,长剑如芒,气势如虹,那细如柳叶的剑身闪动一下,便折射出雪后初霁的耀目光彩来。
他舞罢收剑,修长的手指在剑身上轻轻抚过,“长剑本易折,如今其硬度和韧性却可得兼,这全得归于王后举荐人才之功啊!”
芈泽忙收敛心神,勉强笑道:“芈泽岂敢居功,都是大王识人善用。”却见赵政不满地望着她,芈泽心中一凛,便问道:“大王为何这样看着我?”
赵政将剑放回架上,背对着芈泽说道:“寡人忘了,王后是女子,想来该是对舞刀弄枪之事不感兴趣。”再回过头来时,脸上便收起了不悦之色。
难、难道赵政是在等自己夸他的舞剑之姿?不会吧,千古一帝当众舞剑竟为获王后一顾?这种事应当只有周幽王才做得出来吧。
芈泽迅速在脑中打消了这个无聊的念头,正准备出言安抚他几句,就见赵政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了自己。
芈泽接过一看,原来是个铜簪。只是那簪子做工并不精细,簪头处还缀着一个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晃晃悠悠的,看起来甚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