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莫要胡说！”谒者鲁安被他说中心事，不禁面红耳赤。他摸了摸头，争辩道：“吕相之书辑百家九流之说，又岂是我区区一个小吏可以指摘的？”
余光里瞥见似有卫兵拥着一人前来，他便高声道：“诸侯各国游士宾客闻讯皆蜂拥而至，至今却未有一人能改动一字，可见这《吕氏春秋》是字字珠玑，尽善尽美！如此奇书，必能流传千古！”
“相邦大人！”众人见相邦吕不韦到来，便纷纷行礼。
今日吕不韦穿了件天青色绸衫，腰间绑着一根卷云纹锦带，将圆润的腹肉勒出两层。他年约五十上下，四方脸庞，眼神矍铄。吕不韦边走边向人群点头示意，走过鲁安面前时，还特地停留看了他一眼。
鲁安心中暗喜，这次自己如此不着痕迹地拍了相邦大人的马屁，仅凭几句美言就得了他的青睐，那飞黄腾达的日子岂不是指日可待？他越想越美，面上的不豫之色便一扫而空。
待吕不韦走到队伍前列，众人便又围作一团，你一言赞相邦门下宾客才高八斗，他一句夸相邦大人识人善用，高声畅谈，生怕相邦大人听不见自己的话。
说话间，长信侯嫪毐姗姗来迟，并立于吕不韦一侧，对着他作揖道：“多日未见，相邦大人是越来越富态了。”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说道：“长信侯却是清减了不少，想必是连日侍奉太后太过辛劳，不知是否需要传个侍医看看？”
嫪毐轻蔑一笑，侧头说道：“那倒不必。本侯正值壮年，身体自是康健。话说回来，本侯既侍奉太后，自然当尽心竭力，不过还是不及相邦大人为大王分忧之劳苦功高。”
“长信侯此言差矣。”吕不韦捋了一把胡子，说道：“说起来你我二人同为秦国效力，各尽本分便好，又何必非要争个高下呢？”
“是本侯失言了，多谢相邦大人提点。”嫪毐心中冷笑，正想学吕不韦捋胡之时，却猛然想起自己眼下是个宦官，便摸了摸下巴，将手抄入袖中。
忽而他又伸手将衣袍撩起，对着地上一顿猛踩，口中骂道：“小小蝼蚁，竟敢爬到本候身上来，看我不把你踩得尸骨无存！”
发作一通后，嫪毐又唤人前来为他拭鞋。一宦人弯腰跪于地上，他便将脚搁在那宦人背上，亮出一只青色云纹朝靴。只见那靴上缀了三颗大如龙眼的珍珠，又以青玉围镶，华贵非常，便引得那拭鞋的宫女惊叹一声。
有些官员见了便也啧啧称奇，惊叹其财大气粗，又有些胆大的在那指指点点，指责他不该如此奢侈。人群渐渐分作两堆，一堆立于相邦吕不韦之后，一堆围在长信侯嫪毐跟前。
鲁安见状赶紧归了相邦那列，又见先前嘲讽他的议郎刘全竟是站在长信侯那处，便思索道：如今长信侯得太后宠爱，在朝中威信渐盛，隐隐有与吕相邦分庭抗礼之势，不知自己这次是否跟错了人，站错了队？
他朝前看了吕不韦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番便有了主意。正准备偷偷挪动离开队伍时，却又想起方才他当着众人之面一言既出，若是反悔必定又要遭人嘲弄，只好乖乖站着不动。一时间鲁安心中思绪迭起，便有些黯然神伤。
*
到了日上三竿，秦王赵政携王后芈泽才驾车而至。众人皆跪地行礼道：“拜见大王。”赵政示意众人平身，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寡人长话短说。此次秋狝，众卿家各凭本事，看谁能拔得今日头筹，寡人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嫪毐便上马冲了出去。吕不韦由宦人搀扶着跨上了马，不疾不徐地往丛林中驶去。剩余的官员见状，拿弓的拿弓，骑马的骑马，不一会便走了个精光。
赵政坐于马车上，斜斜地倚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露出一丝惬意慵懒。芈泽见秋色宜人，远山层叠，近处林中还不时钻出一两只野兔，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喝下茶水，勉强压住心中的那份躁动，就听赵政说道：“寡人观王后心生向往之意，不如你也随他们一起去打猎吧！寡人近日伤了手臂，无法拉弓，原也不该硬拘着王后与寡人一道的。”
芈泽赶忙摇头道：“我本就不善打猎，若是去了却一无所获，岂非贻笑大方？我觉着坐于车中欣赏此处美景，也是优哉得很哪！”又观赵政合着双眼，不知是何情绪，便试探着说道：“何况有大王相伴，我自然不觉得无趣。”
“哦？是吗。”赵政轻笑一声，便不再说话。芈泽见他眉宇间似有疲惫之意，便叫宫女拿来了毛毡为他盖上。
秋风萧萧，然而经过日光的梳理，便带了些暖意。松涛声响，悠咽传远，鸟语叽喳，引人入眠。芈泽望着赵政的侧脸看了许久，也缓缓睡去。
睡梦之中听得有吵闹之声，芈泽睁眼，却发现自己抱着赵政，头靠在他肩上，睡姿颇为不雅。见赵政似乎还在沉睡，她便偷偷用宽袖拭去先前流在他肩头的口水，忽见赵政幽幽转醒，芈泽便立即合上眼睛假寐。
赵政将芈泽置于自己肩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放下，将身上的毛毡取下披于她身上，又为她仔细掖好毡角。他走下车，传了跟随他多年的李宦侍到跟前，轻声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吵闹？”
李宦侍答道：“奴才也不太清楚，听宫人说，似乎是吕相邦和长信侯为了一头鹿争了起来。”
赵政回头看了看芈泽，便又将手指置于唇上，示意李宦侍小声说话，“带寡人去看看。”
芈泽听闻有好戏看，便伸了个懒腰，装作刚醒的样子，对赵政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大王带我一道去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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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车驶到了事发之地时，现场早已是两阵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
两群人以吕不韦和嫪毐为首，文武百官各自选队紧跟其后，而正中躺着一头雄鹿，头上茸角似树杈，毛色油光水滑。鹿身插着两支箭，皆挨着心脏之处，不时还有鲜血溢出。
“微臣今日就要大王评评理！”嫪毐一个跨步跪于地上，“这鹿本是臣下先射中的，岂料相邦大人艳羡臣的好运气，竟非说那鹿该是他的！”说话间他看向吕不韦，眼含怨毒。
吕不韦便上前行礼，“大王明鉴。臣下见长信侯那一箭并未射中鹿之要害，故而才好心补了一箭，之后那鹿才倒地而亡。不过为了显示公正，一切还是交由大王决断。”
嫪毐辩驳道：“口说无凭！我先射到的便是我的，莫非相邦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竟要将这功劳抢夺了去，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堂堂一国之相，与那山野强盗又有何异？”
吕不韦轻笑一声，只说道：“大王心中自有分晓，又何劳长信侯多嘴？”
“你……”
说着两人便要吵起来，赵政眉头皱起，说道：“两位爱卿莫再争论了，此番寡人便判个平局吧。如此仲父与长信侯便皆有赏赐，不知可否平息二位心中怨气？”二人于是点头称是。
“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瞧你们一个个眼睛瞪得跟乌眼鸡似的，原来是为了王兄的赏赐争吵不休。”一位少年骑着枣红马来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傲声道：“可惜今日二位皆要失望而归了。”
只见长安君成蟜指着身后由几名侍卫拖着的一头老虎，摇头晃脑地颇为得意。他对着赵政躬身拜道：“王兄以为如何？那些赏赐是不是都归我了？”
赵政微微点头，下车将成蟜扶起，大笑道：“来人！赏长安君明珠一百颗，帛两百匹。”
芈泽见那老虎吊睛白额，高壮如牛，便在心中赞叹了一番。
此次秋狝之行，便以成蟜拔得头筹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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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嫪毐看着吕不韦的车马驶过，对着身旁的随从嗤笑道：“我看他还能得意几时！”
随从见四下无人，便回道：“吕相邦毕竟为大王仲父，不可轻易得罪。”又叹气道：“大人这次有些激进了，简直是明着挑衅于他啊！”
“你以为本侯会怕他报复？他为大王仲父，本侯还是大王假父呢！”嫪毐从鼻孔嗤出一声，说罢挥鞭而去，扬起滚滚尘土。
“大人慎言，小心祸从口出！”随从劝道，可定睛一看，眼前哪里还有长信侯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谒者、议郎都是秦一统天下后才设立的三公九卿制中的官职，此处作者借来一用，不可当真。
修年龄bug。
第7章 第七夜（修）
“什么！”芈泽正喝着茶，听了赵政的话，那口水便从嘴中喷涌而出。
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她勉强收拾住面上的讶异，轻咳一声道：“既是要顺道去壅城觐见母后，大王怎么也不提早派人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
“寡人也是方才决定的。”赵政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被芈泽口水沾污的袍子，“只不过和母后闲话些家常罢了，王后大可不必如此惊惶。”
芈泽笑着称是，并没有忽略他眼里露出的一丝嫌弃。她望着马车外与来时迥异的风景，不禁叹了口气。
前世里，自己虽对枯燥无趣的历史知识是一知半解，但对于那些猎奇香艳的野史秘闻却是如数家珍。其中就有，吕不韦与赵姬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风流乱事，以及嫪毐与赵姬淫/乱私/通，还生有二子的宫闱秘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