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泽转头看向窗外,“快了,就快开了,到时咱们一道去看。”
“好啊……”祖太后徐徐合上双眼,渐渐没了气息。
一缕梅香飘然而至,芈泽看着祖太后安详的容颜,哭着哭着又忽然笑了。
因为她知道,在祖太后的梦里,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桃花,树下还有个少年在等她。
*
祖太后凭借死亡挣脱开了囚.禁她一生的金牢笼,但活着的那些人还得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自办完祖太后的丧事后,芈泽的生活就成了一潭死水,唯有扶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但总有人连她仅剩这一点点愉悦都要剥夺了去。
这日,芈泽见到她的小太阳哭得撕心裂肺,灰头土脸的好似一只流浪猫。
“怎么了?”她给扶苏拍去衣袍上的尘土,柔声问道:“莫不是你爬树上又摔下来了?”
扶苏听罢,哭得更大声了,“孩儿才不是为这个哭呢!”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圆眼睛里掉出来,看得芈泽一阵心疼,“扶苏不哭,和母后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孩儿、孩儿把赵盛揍了一顿……”扶苏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心虚地觉察到自己恶人先告状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赵盛是赵政叔父赵木佑的孙子,也是扶苏自小的玩伴。虽说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实属寻常,但若是扶苏“犯熊”先欺负了别人,芈泽却也绝没有半分纵容的意思,当下问道:“你为何打他?”
扶苏吸了吸鼻子,“……因为他说父王不喜欢母后了,也不喜欢扶苏了,父王马上就要立姚姨做新的王后了。母后,他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父王最喜欢扶苏了,父王前些日子还教扶苏骑马了,父王怎么会突然不喜欢扶苏了呢……”
扶苏已经九岁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才发现母后含混的言辞里满是漏洞。
他不懂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也不懂人性的黑暗复杂,他只想知道如何才能重获他最尊敬的父王的喜爱。
“父王当然喜欢扶苏……”看着扶苏纯真的眼眸,芈泽硬着头皮继续道:“……当然……当然也喜欢母后。”
“母后骗人!扶苏才不是任人诓骗的三岁小儿!”扶苏拿手背揉揉眼睛,抽噎了一下,“是不是扶苏读书还不够用功,所以父王生气了?扶苏以后一定认认真真的,再也不偷懒了,扶苏再也不淘气贪玩了……”
经过教场上的那次对话后,扶苏只收敛了一会儿便又故态复萌。读书虽有益进,但仍稍显不足。他的年纪还太小,而国家的意义实在太大。
“不,不是的……”芈泽轻轻摇了摇头,泪水盈满了眼眶。
她宁愿扶苏长成一个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粗人,也不要他自我克制、抹杀天性。
难道这就是不可逆转的天意?莫非赵政的冷落,竟也会为日后扶苏的自杀埋下伏笔?
扶苏歪着头看芈泽,却发现他母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又听她道:“……因为扶苏只要做扶苏就好了啊!”
“母后的这句话,孩儿有些听不懂。”
“没关系,扶苏以后就会懂的。”
“扶苏再答应母后一件事好不好?”
“母后你说。”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好好地活着。”芈泽抬头,轻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坚决,“管它君臣父子,谁也不能命令你死。”
“好。”扶苏懵懂地点点头,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扶苏真乖。”芈泽拍拍他的小脑袋,“对了,母后又为你新请了一位夫子,一起去瞧瞧吧!”
扶苏挠了挠头,“好。”
当二人来到书房门口时,才发现早已有人等候在内。只见那男子着一袭石青直裰,身姿颀长,背脊挺直,犹如立在在苍崖边的一茎青竹,凌风傲雨。
芈泽领着扶苏快步进了门,正准备和那人打个招呼,却见他慢慢转过身来。
当看清此人的形容之时,芈泽立刻顿在原地。
林均的目光落在芈泽牵着扶苏的手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清明,对着芈泽轻轻一笑,“昭师弟,别来无恙?”
门外春雨霏霏,沾衣欲湿,透出恻恻轻寒。
芭蕉嫩叶簌簌,更添一抹新绿。
第55章 第五十四夜
昭氏一族乃是楚国三大贵族之一, 所以早在十年前咸阳街头的那场偶遇中, 林均就轻而易举地识破了赵政随口伪造的平民身份。
芈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实, 与林均寒暄叙旧一番后,他便指着扶苏道:“既然如此, 小儿就多劳林师兄照顾了。”
林均笑着称是,来秦国前, 他就早已决定要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的孩子。
扶苏站在芈泽身旁,单手托着下巴,冷眼看着这个眉眼含笑的男子, 忽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新来的夫子恐怕不会像先前的那些白胡子老头那样好糊弄。
事实证明扶苏的预感是正确的, 林夫子对待他就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
以往捉弄人的招数全数被一一破解,曾经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最终乖乖地举起了白旗。
扶苏想, 他大概懂得了母后那句“眯眯眼都是怪物”的含义。
林夫子严苛的教学方式卓有成效,被迫“敏而好学”的扶苏开始在秦国的政坛上崭露头角,提出的政见有时甚至会让来自齐鲁之地的儒生博士们也自愧弗如。
以昌平君为首的大臣们趁机高呼“天佑大秦,恭贺大王的江山后继有人”, 没有人注意到赵政锅底一样黑的脸色, 或者说, 他们都刻意忽略了赵政的脸色。
如今关于秦王要废长立幼的传言甚嚣尘上,楚系外戚又岂能坐以待毙, 将王位拱手让人?
对于夺嫡一事, 运筹帷幄的秦王以冷处理的方式平息了争议。
没能如愿以偿的昌平君跪在大殿中央,宛如站在高空悬索上。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随着华阳祖太后的逝去,楚系外戚权力的巅峰时代也成了过去式。
不久后,稍作整顿的秦国将士们又踏上了远征的旅途,将自己满腔的热血和赤诚抛洒在了赵国的土地上。
两年后的一天,就在秦军夺取赵都邯郸的捷报传来之际,宫人们惊奇地发现,被幽禁于甘泉宫的帝太后赵姬竟悄无声息地老死在了自己的凤榻上。
赵姬的一缕香魂随风散,昔日那些和她有关的或香艳离奇、或荒唐可笑的风流韵事也跟着一并被时间埋葬,等待着后世人的发掘和唾弃。
*
赵姬之死如秋叶般静美,相比之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楚宫里,一场即将由阴谋催生的死亡则显得更为绚烂悲壮。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楚王熊悍在位十年,励精图治,然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在临死前,一生无子的熊悍把未竟的事业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公子犹。
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楚王熊犹披着一身的疲惫和劳累回到了寝宫中。他即位不过两个多月,好在有令尹李园——他的亲舅舅在旁辅弼,才让他这个新手君主不至于手足无措。
洗漱完毕,熊犹走到榻前正准备就寝,却突然觉察到一种异样的寂静。
不知是谁的影子在门外幢幢回转,扭曲成一团高大而骇人的黑色墨块。
熊犹心中一动,走回去把门推开,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庭中站着的是他的庶兄,公子负刍。
公子负刍显然来者不善,他身后跟着一群举着火把、拿着武器的士兵,个个都带着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
熊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挑了挑眉道:“寡人还不知道兄长深夜来访,到底所为何事?”
公子负刍眼里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我来取一样东西,一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熊犹立刻就想明白了,此时正值楚国境内新君即位,根基未稳,的确是有心人作乱的好时机。
他看着公子负刍笑了,笑得连眼角眉梢都是嘲讽,“楚王之位,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四弟说得在理,这楚王确实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公子负刍的面庞,他嘴角勾起一丝恶毒的微笑,“为兄近日听说了一桩公案,觉得甚是有趣,便等不及要讲给四弟听了。”
熊犹心中虽自感凶多吉少,面上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兄长果然心急,扰人清梦可是要遭雷劈的。”
公子负刍且由得他逞口舌之快,大笑着扬了扬手,两名士兵应声押解着太后李环来到了熊犹面前。
披散着头发的一国太后被迫跪倒在她儿子面前,她抬起头来,手有绳缚,脖戴枷锁。
熊犹忍不住惊呼出声,“负刍,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了我母后!”
“呵呵,母后?”公子负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是说这个对父王不忠的女人?”
熊犹气愤地呵斥道:“对父王不忠?我母后一生清白忠.贞,你有本事就拿出真凭实据来,别在这含血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