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绕腕旋,丝线断裂。
他抬手接住内里漏出的香草,死死地攥在手心,然后又把手伸到了夏无且面前。
夏无且用力嗅了嗅,“这一份里,也有用于避子的麝香。”
刚说完他被赵政踢了一脚,便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
流华殿内只余芈泽与赵政。
二人相顾无言,四目交汇间,似有种淡淡的怨艾缓缓流动。
许久后,赵政问道:“为什么?”
芈泽答道:“我怕我保不住它。”
赵政以为她还在为赵姬曾经的疯狂行径而感到后怕,故而劝道:“寡人可以保证,它绝不会遇到扶苏所经历的危险。”
芈泽摇摇头,“不,不是这个。至于是什么原因,即便我说了,我想大王也不会明白。”
她担心将来自己的孩子为胡亥所害,她更担心自己的下一个孩子就是覆灭帝国的胡亥……
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无法对赵政透露分毫。
有了赵姬的教训在前,凡是和赵政切身相关的事情,她只能谨言慎行。
赵政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苍凉,还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说到底,王后还是不信任寡人。”
说罢他转身要走,芈泽赶忙去追他,“不是的……不是的……”
只听“咚”的一声,芈泽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前头粉白的墙上赫然绽开点点血雨。
那是赵政的血。
他一拳头砸在了墙上,以一种极为决绝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愤怒。
他背对着她,鲜红的血自左手滴落在地。
芈泽心下一怔,慌乱地跑上前去,却被赵政一把推到墙上。
他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她露出吃痛的表情。
半晌,赵政还是不忍地放松了力道。
却又将他的右手握成拳,张口死死咬住,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齿痕。
在咬着自己拳头的时候,赵政一直看着芈泽的眼睛,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
看的是她,痛的却是他。但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他骨子里的心碎和绝望。
芈泽缓过神来,不禁心痛如绞,“别这样,我求您别这样折磨自己……”
“芈泽,你好……”赵政话未说完便放开了手,拂袖而去。
*
赵政的报复来得很快。
在两人冷战了数月后,一位名叫姚挽芳的赵国女子来到了咸阳宫。
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芈泽最不想见到的赵高。
此后,芈泽曾数次在王宫花园里见到赵政与姚挽芳,两人相携着赏花吟诗,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赵高也常常跟在二人身后,他因写得一笔好字而被赵政任命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
姚挽芳,如今应该称她为姚美人,这位明媚如阳光的女子据说是赵政幼时在赵国的玩伴。
都说青梅竹马不敌天降,但这句话在赵政身上就不太适用了。
在此之前,芈泽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念旧情的男人。
如今整个咸阳宫都在议论着这个一出现就冠宠后宫的女子,宫人们开始毫不避讳地谈论起秦王与姚美人昼夜不歇的风月之事,甚至有人宣称从秦王如严冬般冷峻的面上读出了春风骀荡。
王后失宠的消息早就流传开来,幸灾乐祸的宫女们仿佛看到了一条荣宠之路在眼前缓缓铺开。
秦宫中的楚国人渐渐感觉到了不安。
这日,宫人们看到华阳祖太后阴沉着脸出了流华殿,而昌平君眼中也难掩失望之色。
殿内,芈泽蜷缩在床脚的黑暗中,赵政不再临幸的地方就是一座无名有实的冷宫。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转头望向那张床。
在这里,赵政曾枕在她膝上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想不到言犹在耳,却已是物是人非。
明明早就预料到事情发展的轨迹,可为什么真到了这一步,她仍是这样难过?
或许是赵政永远无法开解和宽慰她的犹豫与牵挂。
又或许是两个顾虑太多的人,本来就不该纠缠在一起。
第54章 第五十三夜
四年一晃而过, 韩国随着韩王安的被俘而宣告灭亡, 揭开了秦国一统天下的序幕。
自打送走韩非的那天起, 芈泽就再也没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当然,她也没在一众被囚的韩国贵族中寻到韩非的身影。
想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芈泽渐渐放下了心。
或许韩非真的想通了,将来若有机会, 说不定二人还能在楚国的云梦泽见上一面。
这大概是她孤寂灰暗的后宫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了,她想。
这四年里,芈泽与赵政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 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
她求仁得仁, 不仅没再受孕,还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摆设。
赵政把他所有的荣宠都给了姚挽芳。
在他三十岁这一年, 姚美人终于为他诞下一子,赵政大喜,为其取名为胡亥。
赵政对这个幺儿极为宠溺,在胡亥满月的那一天, 咸阳宫里张灯结彩, 火烛辉煌。
产后的姚挽芳依旧纤腰如柳, 慢态繁姿,霞袖莲步, 看得宫宴上的大臣们抚掌连连。
一曲舞毕, 她昂着头来到御座的高台前。
芈泽木头似的坐在赵政身旁,看着这个缓缓走来的美丽女子,正想开口夸她舞姿优美, 忽听旁边有女声笑道:“今天孤算是开了眼界了。莫非你们赵国来的女子,都是这么善舞的么?”
芈泽朝出声处看去,只见华阳祖太后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
姚挽芳知道自己被和赵姬相提并论了,她隐忍地垂下头,露出一段秀美的脖颈,“挽芳不敢。”说着又从宫女手中接过襁褓。
怀抱着立足后宫的资本,姚挽芳悄悄挺直了腰板。
若干年后,许多宫人依旧清晰地记得,在那个明净爽朗的季节里,大王的脸色沉重得像天边乌压压的黑云,而受到祖太后刁难的姚美人则称病早早退场,笑着留下一抹悲怨的风情。
*
随后,“生病”的姚挽芳得到了很好的补偿,她灿若红霞的脸上无一处不彰显着赵政柔情的滋养。
讽刺的是,一向身体康健的华阳祖太后却在那次宫宴后一病不起。
当芈泽来到华阳宫探病时,不禁吓了一大跳,精于保养之道的祖太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露出一张干瘪褶皱的脸。
芈泽试着去忽略侍医夏无且的摇头叹息与窗外呼啸骇人的风声,鼻尖却嗅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如今连最名贵珍稀的香草也盖不住老迈的祖太后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是独独属于将死之人的身体腐朽的前兆。
侍女远志因衣不解带的侍奉而清减了几分,眼角因哭泣而带了一片绯红,看上去竟没那么刻薄讨人厌了。见芈泽来了,她福了福身离去,踉踉跄跄的身影融入了殿外的漫天晚霞。
昏迷中的祖太后慢慢清醒过来,徐徐睁开眼,笑道:“你来了……孤正好有话想和你说呢。”
“您说。”芈泽坐上榻,轻轻握住了祖太后枯瘦的手。
没什么别的原因,她就是突然想要这么做。
“在病中的这些日子里,孤算是想明白了,你的失宠原是在意料之中……”祖太后发出一声幽长的喟叹,“……如今孤只怕等孤死之后,咱们楚系这一脉会地位不保。”
芈泽茫然地看向祖太后,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可以理智冷静地看待嫪毐乃至吕不韦的失势,可为什么在自己陷入局中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呢?
客卿是客,外戚却是戚,客卿是怎么也比不上外戚的。二者表面上势均力敌,实际上却早已分出了高低。
而说到派系之间的互相争斗、力量牵制,背后没有靠山的姚挽芳确实是打击一家独大的楚系外戚的绝佳人选。
她这才明白,原来那个被人保存了四年又突然出现的香包,里面装的全是心机谋算。
“您还在病中呢,不宜忧思多虑。等您好了再说吧!”芈泽的目光划过祖太后弥留之际的脸孔,宽慰的谎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祖太后的一生都在争夺权力中度过,而自己对权力却是那样地抵触。
在命运的捉弄下,相看两相厌的二人达成了表面的和睦,或许也有内里的。
祖太后看着芈泽笑了,眼里隐隐有泪光,“说来也奇怪……我们这一脉里个个都是争强好胜的,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异类呢?”
芈泽也笑了,“照我看,大哥昌平君就不是个爱追名逐利的。”
祖太后意味深长地叹道:“人啊,都是会变的……”话未说完,她突然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您还是好生歇息着,多言伤神。”芈泽给祖太后掖了被子。
“孤不累……冬天什么时候过去呢?桃花什么时候才开呢?孤很想去看看……很久以前,孤曾和一个人约好了要一起去赏桃花的……”
祖太后自顾自地说着,在说到赏花的时候,她脸上浮起了一层罕见的、豆蔻少女才有的红晕,“……可孤食言了……来年开春,孤就来到了秦国,做了别人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