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才砍柴归来,见妻子一脸泫然欲泣,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孟妫笑着把怀中的孩子给他看,“这是我从村口捡来的孩子,若是过了几日仍不见人来问,咱们就收养他罢!”
见那孩子胸口挂着一块残缺的玉玦,陈文伸手将它取下,放在手心看了许久,对上妻子殷切的目光,最后还是松口道:“好,都依你。”
如果他没猜错,这孩子的来头不小。但愿这天降的好事,不会演变成一场祸事。
这时一个老妇进了门,见夫妻二人凑在一起说笑着,瞬间拧了眉又要开骂。
“娘。”陈文抓起孩子的小胳膊朝她一晃,“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哪里捡来的野孩子……”老妇本想发作,思及前几日自己小儿子托人传来的口信,说是他新娶的媳妇也是个不会生的,便才住了口,“……还不快赶紧抱过来让我看看,到底是男是女?”
孟妫在孩子的小脚丫上猛亲了一口,才向婆母走去,笑道:“是个哥儿。”
“快!快去官府领赏去!”老妇一拍脑袋,立刻让陈文出门去。
这两壶酒、一条狗的赏赐虽不比生女所得的那般丰厚,但她就想让全西村的人都知道,她陈家终于有后了!
欢喜的一家人并不知道,此刻一个陌生人正隐在门外,将一切尽收眼底。
覃越一个飞身跃起,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破陋无人的茅屋内。
望着那个还在昏睡的孩子,覃越如法炮制,将另一半玉玦用红绳系好,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接下来该轮到你了。”他幽幽道。
*
楚宫之中。
寂静的室内只闻龟甲开裂的声音,细小却又清脆。
卜尹甘融一边举着一块被烈焰灼得发黑的龟甲,一边叩头道:“回王后,这是大吉之兆啊!”
“好。”王后李环这才放下了心,走到榻边,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帕,在楚王熊元的面上擦拭。
一滴泪溅落在熊元的面上,温热的触感终于将连日昏迷的他从沉睡中唤醒。
“方才甘融卜得吉兆,大王、大王一定会好起来的。”李环的声音在颤抖。
“既是吉兆……”熊元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怎么王后却哭了呢?”
他伸出右手想为李环拭去泪水,最后却无力滑落。
“悍儿……犹儿……”熊元唤来两个儿子,双目通红的太子悍与公子犹便跪在了榻前。
站在二人身旁的公子负刍本想一道上前,却迟迟没有等到父王呼喊他的名字,只好讪讪地退后两步,缩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去了。
“……你们兄弟二人往后要互相扶持,一定要带领我们楚国……重回往日荣光……”见兄弟二人点头以应,熊元便转过头去,望向头顶的幔帐。
此时的他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还有我的泽儿……是父王对不……”
话没说完,熊元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直。
巫医赶忙上前查看,平淡无起伏的声调在此刻众人的耳里显得分外冷酷,“大王他薨了。”
太子悍忙着安抚哭得天昏地暗的母后李环,而公子犹却悄悄出了门,对着在外等候的舅父李园说道:“明日便可实施那个计划。”
“是。”李园躬身告退,眼中杀意顿起。
这条仕途之路上,也该有人掉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作者只想高歌一曲:“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的摸!”
修时间bug。
第38章 第卅七夜
六月的日头已有些毒辣, 年逾古稀的令尹黄歇一来到茅门前便下了车, 告别了御马的车夫, 独自一人在宫道上行走。
穿过名为“茅门”的楚宫正门,便是楚王治政的朝堂。
昔有楚庄王茅门立法, 规定群臣、大夫和诸公子入朝经过茅门时,必须要下马而行。若有马蹄不止、践踏到屋檐下积水者, 掌刑狱之事的廷理便可斩断其车辕,以示惩戒,而这条律法也一直沿袭至今。
宽阔的宫道虽不长, 黄歇却走得很慢, 偶尔还停下来歇一会。他黯淡无光的皮肤上沟沟壑壑,布满了棕褐色的斑点。
枯瘦的身躯似是支不起那宽大的官袍, 晃晃悠悠的,在滚滚热浪中看起来扭曲又模糊,仿佛在下一瞬他整个人就会升华消逝。
黄歇抬袖擦去额上的汗珠,望着还剩一半的路途叹了口气。
想他黄歇出身平民, 全是靠着陪伴楚王熊元在秦国作质时共患难的情谊, 才有了如今尊贵显赫的地位。
谁料世事无常, 昨夜宫内传来消息,他辅国持权的靠山, 久病不起的楚王熊元薨了。
其实在十来天前, 就有个叫朱英的策士来他府上自荐,说他黄歇这一生即将碰上一场不期而至的福,同时也将迎来一次不期而至的祸。
可他听后却不以为然。
这朝中谁人不知他令尹大人掌握国政二十余年, 文武百官唯他马首是瞻。就连如今母凭子贵的王后李环,当年也是靠着自己的扶持才成功登上了后位。
所以这毋望之福他一定会有:太子悍即将即位,对着他母后一家子的大恩人,岂能不涌泉相报?
但这毋望之祸他一定不会有:国君新立,根基尚浅,不正是需要依附他这位国之老臣的时候么?
想到这,黄歇嗤笑一声,如今的年轻人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小小一个朱英,竟敢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他黄歇“不期而至”的贵人?还自告奋勇地要替他去刺杀那个软弱无能的国舅李园?
他在朝堂上打滚了数十年,还犯得着去在意一个游民自以为是的危言耸听?
他虽不得楚王之名,却坐楚王之实。就说他在江东的封地、吴国故都姑苏修建的居所,可是要比这楚宫更为繁华啊!
穿过一间蜿蜒幽远的曲屋,洋洋自得的黄歇在棘门前停下了脚步。
君王止宿处插戟为门,称为棘门。如今丈八高的铜戟上却垂下了白色生绢,旁边树着一面窄长的招魂幡,上绘一人御龙乘凤、飞天而上。
再往前几步,他将再度成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他想。
心中的快意似要破胸而出,黄歇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异样的寂静。他正要抬步,忽觉脖颈处一凉……
一个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到国舅李园脚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似是还残存着主人生前的意志,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李园轻轻抬起左脚,将这位曾经权极一时、风头无两的大人物的头颅踩在脚下。
他豢养多年的死士,终于派上了用场。
*
楚国境内风云变幻,而身在秦国咸阳的芈泽却无知无觉。
战国的炎炎夏日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并不难熬。
早在千年以前,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就发明了低温贮藏的技术。靠着咸阳宫附近储冰用的冰窖,即这个时代所称的“凌阴”,她日日都能吃上冰镇新鲜的食物。
不过让芈泽颇感失望的是,她始终没能等来昌平君的拜访。
直到地头的黍稷开始由青转黄,秋风送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之时,芈泽终于坐不住了。她决定拖着沉重的身子亲自去见昌平君。
可到了昌平君的府邸,管事的却告诉她,她的大哥如今正在赵政处商议国事,于是芈泽只好又折返回了咸阳宫。
午后的章台宫沁凉而恢弘,多少高才干练之臣曾在此挥斥意气,纵放豪情。芈泽站在高台上俯视整个咸阳城,直到殷佩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一踏进殿内,芈泽就见昌平君拜别了赵政,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他眼圈微红,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垂着头拖步而行,甚至在二人擦肩而过时也没有注意到芈泽的存在。
“大哥!”芈泽忍不住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连喊了两声,昌平君才失魂落魄地停下脚步,望向芈泽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王后还不知道么?楚王他……薨了啊……”
二十年前的恩怨终于消散,二十年前的人终于逝去。
可他知道,在他的余生中,他还是会时不时回忆起这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什么楚王?
哪个楚王?
心口猛然传来皱缩和酸楚的疼痛,芈泽只觉有人从身后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双耳。
面前昌平君的影像朦朦胧胧,那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嘴似是一张一合地还在说着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楚王?!
只有她的父王啊......
为什么......
为什么!!!
芈泽忽然沉沉一笑,那笑声阴冷至极,“我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去做了那些我不想做的事……如今、如今你却告诉我他死了?”
今日她深藏心中、不为外人道的那点私心,也随着父王的离世而渐渐冒出。
她曾想着要从赵政手中救下父王,到时父女相见,父王就不得不先向自己低头认错。她想向怯懦的父王证明,她仍旧是那个足以让他骄傲的泽儿。
都怪她太过高傲,又太自以为是,还在为自己曾被父王幽禁的事斤斤计较。早知如此,在嫁来秦国前,她就该主动与父王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