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芈泽哑口无言,昌平君又道:“不过就算秦楚交和,凭着楚王那唯唯诺诺的性子,恐怕连向秦王提出迎妻子归国的胆子都没有罢!”
芈泽只觉脑中灵光一闪,诱哄道:“那么自认从小无父的昌平君,又是如何知晓我父王的为人的?”
昌平君立刻回道:“当年赵国平原君一行去到楚国,准备与楚王商议合纵抗秦一事。然而从日出谈到日中,楚王仍旧犹豫不决。幸得平原君门客毛遂按剑直前,以利害相告,楚王才唯唯答应。”
“哦……”芈泽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甚至俏皮地在尾音上打了个旋儿,“……大哥还真是很关心父王啊。这等机密之事,若非大哥你有意打探,又怎能将个中情节讲得如此详细?”
“脱颖而出”、“毛遂自荐”这两个成语的出处,缘起她父王即位后第四年。
先前说到楚国割地以求自保,秦将白起继而奉命大举攻韩。赵国深感唇亡齿寒,故令老将廉颇固守长平以拒秦,与秦军相持达三年之久。
而后赵王中秦反间之计,改派“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廉颇,最后全军覆没。长平一战后赵国伤亡惨重,秦国遂乘势欲攻下赵都邯郸。
正在这危急的时刻,赵国平原君出使楚国说服了父王出兵,后来又有魏国信陵君“窃符救赵”,邯郸之围才得以解除。
芈泽也正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出生的。
这是一场久违了的胜仗,楚国国内士气大振。也许是在这胜利的喜悦中看到了楚国重拾霸业的希望,第二年,父王发兵灭了早已式微的鲁国。
芈泽有时也在想,若是当时父王他能乘胜联合六国攻打秦国,而不是选择去吞并弱小的鲁国,那么一切是否就将不同?
可她知道昌平君说的话是对的,她的父王耳根子软,在他手里楚国已不可能再创中兴之势。
回想至此,芈泽收拾起心中遗憾,看向一时语塞的昌平君。
他静静站着,瞪大了双眼,失神地望向地面。薄唇微张,扶额的左手轻轻颤抖,一脸被人道中心事后的难以置信。
每个少年在成长时,势必都会有一个仰望敬慕的对象。
他当然也有。
只不过他始终不肯也不敢承认,那个指引他前行的人,竟然是他恨之入骨的父亲。
正如王后所言,其实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楚国那边的动向。
好似只要从他人嘴里打听到一些关于楚王的事情,他就能回想起幼时亲子相依、其乐融融的景象。
甚至有时他会开始幻想:此时自己若是在父亲身边,又会在朝堂上提出什么样的应对之策?
“不管您心中到底是何种想法,芈泽只希望大哥明白,您背后并不是空无一人的。您若是有天累了,不妨回头看看,其实我一直都站在大哥身后。”扔下这句话,芈泽施礼告退。
她相信不用多久,她与昌平君又会再见面的。因为血缘的羁绊,任谁也无法逃离。
她想,祖太后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就等着有朝一日她自己想明白,然后主动靠上去呢?
如此说来,祖太后这个人还真是可怕呢!
*
夜色如水,章台宫内也是暗沉沉一片,只隐约透出一道细小的微光。
李宦侍轻声轻脚地进了内殿,见大王还在批阅竹简,便折回门口招招手,唤来几个小宦侍,悄声骂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瞎子不成?大王在这么黑的屋子里处理政事,竟没人能想到要给大王点个灯?”
小宦侍们点着头认罪,一排油灯渐渐燃起,内室明亮恍若白昼。
“是李宦侍啊……”赵政头也没抬,轻笑道:“老远就听见你的斥责声,弄得寡人头疼。”
“奴才人老了,近来耳背得很,还请大王见谅。”李宦侍将手中捧着的一盏油灯缓缓移向案桌中央,赔笑道:“国事虽忙,可这个时辰大王也该歇了。”
赵政合上一卷竹简,又伸手打开另一卷。
李宦侍见此计不通,只好另想办法,“今日奴才路过流华殿,不巧遇上王后不在。不过听婢女嘉卉说,王后似乎是去见了昌平君。”
他就不信,在搬出王后当救兵后,大王仍旧能无动于衷地继续批阅。
赵政闻言手下一顿,一滴墨水自笔尖溅落,化作墨团,脏污了他才写下的批语。
李宦侍丝毫没有注意到赵政眼中的错愕,吸着鼻子继续道:“等了这么久,王后终于可以和分离多年的大哥相认,想到这奴才这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自此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多好!”
“是王后去见了昌平君?”赵政抬头看他,眼神闪过一丝晦暗,“还是昌平君去见了王后?”
这不都一样吗?李宦侍挠了挠头,迟疑道:“奴才也说不准。”
“是么……”赵政眉头微蹙,如果是前者,那是否意味着王后已不再将自己视作是她唯一的依靠?
又沉叹一声道:“说来最近都很少见她戴寡人送她的那支铜簪了呢……”
但愿这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大王何故叹息?”尽管在大王身边随侍多年,李宦侍依旧弄不懂大王这忽来的伤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只是寡人自言自语罢了。”赵政摇了摇头,又提起笔来。
只听“啪嗒”一声,那支笔被他摔在案桌上,“不行,寡人还是得亲自去一趟流华殿。”
大王的心思可真难琢磨啊!李宦侍立马跟在大王身后,心中感慨万千。
作者有话要说: 瞅了很多眼,好像同榜收藏本人涨得最少,汪叽一声哭出来~
为了保持心态平和,所以辣鸡作者决定化悲痛为力气,激情打字【雾
这章掺了不少历史,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枯燥~因为下章会写到楚国的一些事~
敏锐的诸君是否嗅到了开虐的气息?
第37章 第卅六夜
因白日里与昌平君周旋了半天, 芈泽自感心力交瘁, 这晚便早早地唤来嘉卉收起才抄了几行的书简, 由殷佩伺候着躺上了榻。
想来是这段时间她日日作息有常,明明先前还觉着眼皮子发沉, 可一碰到被褥却立刻精神抖擞起来。
芈泽才要翻身起来抄书,忽听门外宫人通传说是赵政来了, 赶紧合上双眼装睡。
二十来岁的少年似乎是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处理完繁忙的政务,竟还能时常得空前来与她温存。纵她万般推拒, 亲亲抱抱总是免不了的。
可此刻她真的是再无兴致去应付他了。
“回禀大王, 王后才歇下,应当还没有……”嘉卉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语调渐渐沉下去,“……睡着。”
赵政挥手示意她退下,坐上床榻。
来时脑中的诸多疑虑,却在见到王后睡容的那一刻尽数消散。
在平定嫪毐叛乱时他选择启用昌平君, 不就是存了要取代吕不韦的心思吗?
新旧势力此消彼长, 若真是王后主动约见昌平君, 也是顺应局势之变。
归根结底,他的王后依靠的仍旧是他。
赵政伸手抚过芈泽的面颊, 轻柔得好似一阵风, 待指腹划至她唇角时,却忽然加重了力道。
压制住心中的躁动,将视线投向她高隆的腹部, 他轻叹一声:这腹中的孩儿,到底何时才能出来呢?
*
楚国诸暨。
此地原是越国故都,亦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谋复国之地。而在城南的苎萝山下,浣纱溪畔,至今仍有濯衣洗尘的女子来来往往。
“孟妫,你婆母又为了那事骂你了?”一个圆脸盘的年轻女子放下了手中的砧杵,轻轻拍着一旁抹泪的女子的背脊。
另一名颧骨高耸的女子闻言便阴阳怪气道:“家里养了只不下蛋的母鸡,这事落谁身上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别理她,咱们到别处去说话!”圆脸女子拉起孟妫,到了一块岩石上坐下。
“听我娘说,生不出孩子也不一定全是女人错。”她凑近孟妫耳畔说起了悄悄话,“要不你……”
“这怎么能行呢!”孟妫听得满面羞红。
她也知道那个关于后山的神秘传说,求子心切的女人只要在山洞里睡上一夜,便能如愿以偿。
那是风流的男人们与绝望的女人们,彼此间的心照不宣。
可孟妫还是不想这么做。
她的丈夫陈文待她很好,为了他,她甘愿忍受婆母的无休无止的挑剔。
“那随便你好了!”圆脸女子一脸的怜惜之色,叹道:“若是你的痴心能感动上天,赐你一个儿子便好了!”说着二人又折回溪边继续浣纱。
回西村的路上,孟妫依旧心事重重。
忽而一阵小儿的啼哭声从远处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手中的木盆落在了地上。孟妫顾不得去捡那些脏污的衣服,直接跑着寻到了声音的源头。
掀开竹篮上围着的葛布,里头卧着的胖娃娃止住了哭声,对她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孟妫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中。这动作虽说是她头一次做,却娴熟得让人觉得可怕。
“夫君!夫君!”她飞快地奔回家中,怀中的孩子仍被抱得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