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鲁安点点头,怪不得自己对他毫无印象呢!原来这位李大人是个游离于吕嫪两派之外的清流,自然也就不在他鲁安的结识范围之内了。
他刚想抬步离去,余光里见到近日风头正盛的昌平君走来,立刻后退几步为其让路。
反正除了他以外,全员都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
另一头李斯行至殿门外,转头回望章台宫。
就像他当初辞别老师荀子时说的那样,若一个人遇到机会,便千万不可松懈错过【注2】。
龙潜于渊,或跃在天。如今嫪毐一死,接下来就到了他再次大展身手的时候。
他不仅要从贫贱的厕鼠变身安逸的仓鼠,还要做其中最优渥的那只【注3】!
*
王宫花园里,一树素淡梨花下站着一名男子。他年约三十上下,身上还穿着官服朝靴。
也许是等得太久,他神色虽然依旧平淡,但那双来回踱步的脚却将他焦灼的心情如实以告。
芈泽远远见着那男子便高声一喝:“大哥怎来得这样早?”
早上她托人邀昌平君未时来花园一叙,出于礼节考虑,芈泽还特意早到了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竟比她更急切。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场双方都很期待的会面罢,她想。
“臣下怕是当不起王后的这一句称呼。”昌平君躬身一拜,冷淡的语气如同四月里骤来的寒风,将芈泽冻得措手不及,“王后还是唤臣下昌平君罢!”
一簇梨花洒洒凋落,一瓣落在他肩头。他伸手缓缓拂去,衰败的黄映着清涟的白落在地上,层层叠叠。
芈泽干笑一声,心中却想:那华阳祖太后收了她的大礼,怎么也没为她在大哥面前疏通疏通?
据她所知,自其生母亡故之后,昌平君便一直与祖太后走得很近。因为生来便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如今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楚系一脉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又想还好今日她未听乳母殷佩的话,带些什么劳什子楚地土产给她这位犟脾气的大哥,不然这原本贴心的举动说不定会被从未踏入过楚地的昌平君视作嘲讽。
“大哥和父王长得真是……”都说子肖其父,芈泽努力在昌平君的脸上寻找父王的影子,“……一点也不像呢!”
当着这位有血缘之亲的大哥的面,她还是没办法违着心说些漂亮话。
说来也奇怪,她父王统共四子一女,也就只有庶兄公子负刍长得和父王有些相像。她本以为长子应当最肖其父,但看了半天却也没找到二人间的一丝相似之处。
“反正楚王的模样臣下不曾有幸记得,随王后怎么说。”话一出口,昌平君当即撇过脸去。
本来他以为王后会说他与楚王长得相似,故而早就想好了讥讽的话来应对,可没想到这王后竟是不按常理而为。
如今他这句预先备着的话说出来,听起来倒像是不同意王后说他们父子长得不像的看法了。
甚至听着有那么一丝不服气。
“时候不早了,王后若是没什么事,臣下就先告退了。”昌平君努力为自己挽回颜面。
他对那个抛弃自己和母亲的男人……根本不感兴趣。
“我知道大哥心中有怨。”芈泽轻叹一声,这回她从昌平君的背影里看出了几分父王的样子,“可大哥有没有想过,也许当时父王没有选择带走你们母子,其实是在为你们着想?”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楚怀王之子,楚顷襄王熊横曾到秦国作质子,后逃回楚国继任为王。三十年后,他又派当时的太子元,也就是芈泽的父王熊元到秦国为人质。
而后在顷襄王病危时,太子元欲归国争夺王位,但秦昭襄王并不放归。多亏当时随侍在他身边的左徒黄歇略施小计,她的父王才得以顺利逃归楚国并继承王位。
这段往事听起来有点耳熟,不是么?
这与后来吕不韦和庄襄王逃回秦国的故事,简直是如出一辙。
只不过昌平君的母亲好歹是个秦国公主,二人的境遇至少要比赵政母子要好得多。
“够了……”昌平君闻言脚步一滞,回头对芈泽道:“自小父母双全的王后又怎么会明白臣下寄人篱下的苦楚?”
其实他也在观察芈泽,透过那双微微润湿的眼眸。
他记得母亲也曾说,自己与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
看着这个异母妹妹,也许他就能回忆起那个负心薄幸之人的模样,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秦朝官职对应品级没查到相关资料,此处作者私设客卿为三品。不过秦朝三品以上确实是穿原谅色的哦~
【注2】“斯闻得时无怠……”-《史记卷八十七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注3】详见李斯的“人鼠之叹”。
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本文采取先秦男子称氏+名的说法,比如姬姓蒙氏的萌甜蒙恬。
对王的称呼有:秦王(赵)政,楚王(熊)元(括号内氏可省)。
但是对楚王的儿子们却不称熊x,而要称公子x或者太子x呢?
这是因为楚国比较奇葩,只有当了国君才有资格以熊为氏。
修连词。
修重复词。
修官职名bug。
第36章 第卅五夜
尽管心中觉得父王抛妻弃子的举动确实不甚光彩, 可在听了昌平君这话后, 芈泽却如鲠在喉, 不吐不快,“大哥这话真不中听……说得、说得就好似父王身故了一般。”
什么叫作她“父母双全”, 是在暗指他昌平君双亲皆已亡故?可他们共同的父亲不是还健在着的么?
“对臣下而言,楚王他薨不薨也没什么分别。”昌平君面上浮起一丝讥嘲的笑, “臣下只知道自己幼年便无父亲在旁陪伴,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臣下养大的。”
九岁那一年,他和往常一样在外玩耍了半日, 归家时却发现母亲在偷偷垂泪。他只记得当时母亲擦干了泪对他说, 他的父亲有急事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来接他们一起走。
那时他年纪还小, 尚不理解“很快”这个词的意思。
昨晚父亲还笑着承诺,明日自己若是能多认五个字,就可以趴在他背上,把他当马儿骑。
为了父亲的这句话, 他特意让夫子多教了十个字, 就为了听父亲夸赞一句:启儿真是聪慧过人。
如果父亲明日回来, 自己一定要骑着他让他多跑几圈,作为不守信用的惩罚, 他想。
之后他等了一日, 等得望眼欲穿,甚至拒绝了玩伴们喊他一起上树掏鸟窝的邀请。可直到第二日清晨,父亲仍旧没有出现。
那就再等一日罢。如果父亲明日回来, 自己就立马原谅他。只要他能回来,那个骑马儿的奖赏不要也罢,他又想。
然后这个期限被他一推再推,先是一旬,再是一月。等到一年过后,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希望。
这个大骗子,最后他哭着想。
收回思绪,昌平君看向芈泽,目光如冰冷刀锋划过,“如此无情之人,行如此无义之举,王后竟还说他是为了我们母子着想?”
随着他逐渐长大,记忆中父亲的样子开始模糊不清。他早已死了心,可母亲却还在痴痴地盼望。
她日日守在庭外的那颗梨树下,看花谢花又开,做着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
最终她等来了父亲顺利继位,另娶王后的消息。
“当年父王归国之路凶险万分,前途未卜。稍有差池,也许就是人头落地。”芈泽握紧了拳头,试图说服昌平君,也试图说服她自己,“是你的祖父昭襄先王故意为难,不放我父王回去在先,也难怪父王他心中生出些龃龉。”
“更别提当时我的那些叔父们也觊觎着楚王之位,父王若是带你们一块走,无疑会将你们母子置于险境。”
也许是父女天性使然吧,尽管她在楚国时曾与父王大吵过一架,可就在父王他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她却仍想尽办法为其开脱。
芈泽微微一顿,继续道:“况且自宣太后掌权后,历代秦国国君几乎都以楚女为后。几代下来,楚系一脉在秦国也算得上是根基厚重,你在秦国过得定是很不错。”
若不是在华阳祖太后那环出了些差错,今时今日楚系外戚的势力也许会更庞大。
“过得不错又如何?秦国始终只是我的寄居之所。”昌平君冷冷一笑,他的父亲是楚人,那他自然也是楚人,这是他骨子里深深刻着的身份认同。
“更何况他即位后始终没派人来接走我们母子,甚至连一声问候都不曾有。关于这一点,王后又该如何为他辩解?”他像是一眼看穿了芈泽,自顾自道:“王后该不会又要说,是因为那时秦楚交恶,所以他才在此事上耽搁二十年之久?”
芈泽闻言久久静默。
就在父王即位之后,秦军便立刻对楚国发起了进攻。当时令尹黄歇主张亲秦附秦,劝说父王割地给秦国才换得楚国一时之安,秦国兵锋转而指向三晋,也就是韩、赵、魏三国。
国仇家恨在前,也许父王与昌平君之母的夫妻一场,注定只是露水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