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和陈师炀脑袋靠在他胸膛上,虽然颠簸,却温暖可靠。这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都让他们心生稳妥。他是一座“老子不会被任何人征服”的山峰矗立着。
很快,“鸟笼”最后一道窄空出现在眼前,无疑点燃希望。
周瑾艰涩的眉毛舒展开来,“你们很快就能安全。”
离“鸟笼”只差几步,平安了。
二狗子嘴角上扬,孤注一掷找朝廷是对的,让他们跟红衣众狗咬狗,争取时间救下公子。太好了,垃圾一样一无是处的他能对公子有用。
陈师炀也悄悄松了气儿,心头喜滋滋开始盘算以后的日子。等治好周大哥,埋葬了爷爷,他就跟着周大哥离开平安村。周大哥有点蠢,不盯着很容易被人骗。他可以帮着扛工具箱,如果周大哥痛哭流涕求他的话,学着以后当个工匠也不是不行。
离“鸟笼”还有几步,一双枯瘦的手从“鸟笼”里伸出,拽紧线紧紧闭合住,关上“鸟笼”。
赵婶子哆嗦着身子,似惊又怕,话都说不利索,双目满是恨意,握着“鸟笼”大喊,“周瑾你为什么要来平安村?你们俩个为什么这么自私?你们要是晚些离开矮洞,我相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被贼人侮辱,永生永世抬不起头。都是你们的错,你们害了我!”
她转过去掩面而泣,身子靠着“鸟笼”滑落,“可是周瑾,方才你救了我,我下不了手要你命。”她抹了把脸,说给三人,更是说给自己,“我亲手关上‘鸟笼’,咱们之间恩怨一笔勾销。是生是死,看老天怎么安排。”
周瑾愣怔了一瞬,将二狗子和陈师炀放在“鸟笼”前,牢牢护在身下。
羽箭不断射过来,周瑾喘息急促起来,闷哼的频率越来越快,胸膛前血斑点扩散开密密麻麻连成一片。二狗子和陈师炀豆大的眼泪灼伤眼眶,噼里啪啦砸在衣服上,拼命想抓着他衣襟求他停下,可骨头断裂连抬起都做不到。
于是他们用脑袋去一次次撞“鸟笼”,希望能把它砸开,然而没用。唯一能做的,是在他怀里绝望至极嚎啕大哭。
越来越多羽箭射穿周瑾,他弓着身子,背后顶着密密麻麻的羽箭,像扎满针的针线包。
“别哭,难看死了。”周瑾扯出了个笑,颤抖着手从腰间里解下布包,里面是一把铁伞并一封信,“这把伞是很早就想送给炀炀的礼物,用来给陈村长挡……挡风遮雨……可惜晚了些。炀炀别哭,笑一个给我看,你笑起来……很漂亮。”
她没有力气了,脑门抵在“鸟笼”上,气若游丝,血染红了信,“……去庙里求了个名字,二狗子,说好给你一个名字……”
“……你们是周瑾的弟子,周瑾的工具是为了帮助人而存在的,能给人带来幸福,周瑾的工具忠实执行本人意愿……能将周瑾的意志传下去的……只有你们,麻烦你们了……”
调查问卷从脑子中出来,将面皮撕扯成烂纸,红的血液白的脑浆混合在一起。二狗子和陈师炀很听话,笑眯眯地嚎啕大哭,直到羽箭射击结束,笑声哭声混成一片。
第48章 宅斗失败的嫡长女32
“鸟笼”里村民皆沉默不语。大仇得报,赵婶子却心如死灰,没有一丝一毫爽感。她甚至希望来个人臭骂她一顿,让她找回存在的意义。可是,没人愿意搭理她。
没有人知道,宗祠后院,“鸟笼”正悄悄开了个小口子。
常宁儿爬出来,背着周瑾的工具箱,大雨将至静静躺在箱里,跌跌撞撞跑远。边哭边抹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背负的有多重要。
但是公子,答应你的事情,宁儿一定会做到。
她走后不久,朝廷兵马侵入平安村,人人自危,挨家挨户搜寻公输班会工具。无功而返,县令震怒,大发雷霆,举村下狱严刑拷打,一无所获。近半村民没熬出去,折在里面。
二狗子和陈师炀是最后一批放出来的,距周瑾身死已经过了半年。
周瑾尸体挂在村口,风吹雨打曝晒成干,蚊蝇环绕。
二狗子和陈师炀一言不发弯折膝盖跪下,三天三夜。
少年衣衫褴褛枯瘦如柴,背脊挺的地很直。临行时叩头三下,告别珍重之人,恩重如山之人。
大圆月下,背对着周瑾,两人分道扬镳背道而行。陈师炀撑伞手一顿,伞面牡丹花纹优雅鲜艳。他没少嘲笑周瑾天天死皮赖脸给人做活,换回来几块碎布。原来是给他换的。
陈师炀撑开伞,嘶哑开口,干裂唇纹一动就出血,“我说了不要去,你为什么还要去找朝廷。爷爷的死朝廷难辞其咎,周大哥也死在朝廷手里,他们珍视的村民也没守住。”
“二狗子,我现在,恨你啊!我怕忍不住杀了你,所以,求你了,别再让我看见你。”
二狗子没说话,脊梁走过斑驳树影,半身隐在黑暗中,信封贴在胸口。对着月光拆开,墨迹染血,糊了一片,看地出来是一句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周瑾多次说想做个农夫,躺草垛儿里哼唧唧使唤他俩给干活。
二狗子笑了笑,“丰”字糊一半,墨迹拐了弯儿,成“方”,第七个字“年”幸存。
“好。”二狗子,也就是方年,“方年与陈师炀,此生不再相见。”
暗中监视的衙役只等两人把尸体放下,抓个现行再塞回牢里。谁知等了守了三天三夜,两人跟石雕的一样纹丝不动,现在更是离开了。
“看来是不成了,走吧。”衙役手推出一截刀,沉吟片刻,又按回刀鞘。
“嗯。白白耽误我三天,还错过主簿的喜酒。主簿那种笑里藏刀的人,占他便宜可不容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两人动静越来越远,“哪家的新嫁娘这么不长眼,嫁给我们黑心肠主簿……”
“听说是县里做木匠的,端庄秀丽又会赚钱,姓宁……”
周瑾清楚地感觉到调度问卷破开脸皮飞出,脑子破开一个口子,剜出脑浆。万箭穿身留下满身血窟窿,往里呼呼透风。
疼死了!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见没反应,便加重力道,多来几次。
“……夫人……”
“……平安村宗祠……”
女声越来越近,老气横秋略有低沉,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周瑾伏在地上蜷缩着,腰身拱起像立起来的虾米。
猛地回神,愣怔半晌。
满头白发的老妪挎着篮子好奇地等她平复下来,“这位夫人是外来的吧,在我们平安村宗祠跟前干什么?”
老妪推开宗祠大门,几十个灵牌缠着红线放在红布案堂上。揭开篮子上覆盖着的帕子,里面有几扎线香。枯黄手指捻了三根,点燃,一手轻轻挥掉明火,青烟线一样上升,到“故君周瑾——卒于乙亥年六月初三”散成一片。
我的灵牌?
周瑾还没消化自己已经回来,就看见青烟后满墙灵牌。走进一步,越来越心惊。这里所有灵牌,均死于乙亥年。不,她明明避开那场祸事,怎么会……周瑾一愣,面色发白,无可奈何。
果然……朝廷不会善罢甘休。
炀炀、不,陈师炀对朝廷深恶痛绝,怎么会甘心当走狗,又为什么对平安村出手?
“大婶,能否将全村人召集到宗祠,居庸关总兵陈师炀举兵屠村,已经到山下,开启宗祠大阵能抵挡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路上耽误多少时间,周瑾急道,木手镯挂在抬起的手腕上,“……赵婶子……您认识这个吧,一个少年托我将它送回。时间紧迫,请快告诉村民逃走。”
周瑾吓了一跳,风烛残年的老妪竟是当年丰满高挑赵婶子。对方烧香拜事不疾不徐,那么大的事儿像没听见一样。
“生死有命,夫人不必介怀。”
发生了什么?赵婶子,这不是当初的你。
更惊奇的还在后头,赵婶子拖了把椅子葛优瘫,怀念又释然地说,“炀炀他成了大官吗?真是优秀。我就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有出息的好孩子。”
第49章 宅斗失败的嫡长女33
“夫人好意平安村感激不尽。只是,这场祸平安村从没想过能避开。我们造的孽,必须由我们偿还。”
赵婶子一脸‘爱怎么地怎么地我真的不在乎’,周瑾气笑,“您是活够本了,怎么,底下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孩子活该把往后几十年陪进去……”
周瑾一愣,神色冷了下来。村里跑了一圈,扶着膝头喘气儿,脑门上珠钗碰撞越来越快。从刚才起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果然如此。
平安村往来村人都是熟面孔,倒退个十来年与过去一起干活喝酒的青年重合。对周公子而言很正常,对周瑾来说就出问题了。
婚丧嫁娶,开枝散叶,再平常不过。但平安村没有陌生面孔,没有新生一代。
等等,死在半路的那个少年自称平安村民,那就是说……
“赵婶子,你们一早就打定注意要束手就擒,呆在这儿等死。”手中钥匙沾了血,仿佛重若千斤,滚到地面上打着圈儿停下。周瑾眼眶发热发酸,“那几个孩子九死一生送来希望,不要弃若敝履,求你们看一眼。”
周瑾动作不小,村人渐渐集中到宗祠,沉默良久。然后打起精神笑着开口。
“真好,他们好好长大了。”语气轻松,很开心,转头安慰周瑾。
“平安村包庇乱党余孽,同罪当斩。这一天早该到了。”
“这位夫人,别伤心。咱们虽然不识字,道理还是懂地。朝廷要咱们死,这世上便没有咱们容身之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送走新生一代,已是大发慈悲。与其四处逃窜牵连家人,不如死在此处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