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环生前很是爱美,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走时却不是很好看,血痕、泥尘将其清丽的五官遮掩了去,只脸上两道泪痕显出原来瓷玉一般的肌肤。鲜血还兀自从伤口处喷涌着,晕湿了傅箐的象白襦裙。
白衣带血,很是触目惊心。
傅箐拥着阿环,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向下掉。
那一瞬间,她忘了她应是傅卿这件事,又变回了那个隐忍、拧巴的自己。
因上一世的经历,她对于身边人离世这一事,很是敏感,反应比旁人都要来得剧烈一些;更何况这阿环是她眼睁睁见着被贼人杀死的,这一冲击力,自然是将她激得溃不成军。
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人之事,可为何要经历这样多的生离死别?前世作为傅箐,送走了双亲,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踽踽独行;这一世,占了傅卿的身子,从阿珠阿环那处,从傅玉那处,甚至是从宫娥们那处,感受到了很多以前不曾体会过的爱意。
一定是她飘飘然了,上天才会这样惩罚她,给她这样一残酷的当头棒喝。
她以为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慢慢发展,可没想到,从这一瞬开始,老天竟要将之前得来的恣意快乐,一点一点抽离剥去。
“你这是作甚!乱贼还未除尽,你这样莽撞跑来,被误伤了将如何?”裴晏怒气冲冲地向傅箐奔来,拿剑指着她,质问道。
傅箐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裴晏气极,大步上前,弯下腰要将瘫坐在地上的她给拉起来。傅箐冷冷挣过他的手,双手撑在被阿环的血染过的土地上,费力将自己支了起来,仰起头直视裴晏。
“为何那十几个难民值得救,我的阿环就不值得救?”
裴晏忘了自己是在气头上,噎了一瞬,显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
“当初难民有数十余人……”
“十条人命值当,一条人命便不值当?”
“傅卿!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傅箐深吸一口气,软了语气求他:“殿下,能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等我埋了阿环,我们再走。”
虽说是求他,可还不及裴晏首肯,傅箐就蹲伏在地上,凭一人之力,将阿环抱了起来。因起身太猛,她不自觉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朝着一旁走去了。
阿珠跪在地上,冲面色铁青的裴晏行了跪拜之礼,求道:“还请殿下息怒!太子妃平日素来与阿环感情甚笃,才会莽撞出言顶撞殿下,还请殿下念在太子妃主仆情深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
裴晏气极。他本是好心,却不料被傅箐反扣了这样一顶帽子。
阿珠伏在地上,听得头顶上的拂袖之音,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抹净脸上的泪痕,直直朝傅箐离去的方向奔去。
裴晏心中是有滔天的怒火。被贼人骗到此处,本来就已经足够窝火了;方才听傅箐的意思,她现下还要来责备他没能下令让护卫救回阿环?
她这般目中无人,自己大可罚她。但傅箐的质问,竟一次又一次在他心中回荡。
“十条人命值当,一条人命便不值当?”
裴晏以为,那数十余村民背后,可能是有一个镇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这阿环的死,分明是由贼人造成的,若不是其中一人突然朝赵宁蓉和李璟涟所在的车厢扑去,他本是可以救下阿环的,可……
他没有再往下想了。
他不愿意承认,说来说去,就是因为阿环只是区区一个婢女。她的命,自然是抵不上信王妃或是清乐郡主一命的。
定是那傅卿在胡搅蛮缠。
……
傅箐和阿珠徒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再轻轻得将阿环放置了进去。
过程中,傅箐都没有言语。临了,她才问了一句:“阿珠啊,你说阿环是哪里人?”
“小姐,阿珠、阿珠不知。”
傅箐忽地笑了。阿珠唤她作“小姐”,让她想到了先前,自己在相府对她们二人许下的承诺。
“我傅箐能保证,我若是得了一份羹,绝少不了阿珠阿环的一勺。”
“阿环阿珠只愿小姐顺遂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说来也真是可笑,自己一直说要待她们俩如妹妹一般好,却无时无刻只自私地想着自己的安危,何时有真正上心过?就连阿珠阿环是哪里人,都不曾仔细过问。
“那她便是我们傅家人。”
阿珠没有应声,眼泪汹涌得更甚了些。
“我还想等她及笄,便为她寻得一个好人家……”
“太子妃,该回去了。”
身后响起清朗男声。
来人是裴桓。
“阿珠,你再去林子中捡些树枝来置于阿环坟头,日后再来看阿环,不至于找不着她。”
阿珠不疑有他,应了声抹着眼泪朝着林子深处里去了。
“卿儿有话同我讲。”
“裴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不对劲?”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恸哭过后的干涩,落在空中,只觉得像是由空谷传来的渺渺之音。
裴桓轻笑一声:“卿儿这是何意?”
“昨日,你本是要劝裴晏莫要随车送这些难民回来,但见他去意已决,你便没有再多说。于那时,你是不是就看出来了这帮人的不对劲?他是太子,出了事自然有他担着,这事儿于你而言没有半分害处,你便隐下担忧。”
裴桓似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摇头讥笑:“嗯?你怎的这般血口喷人?我们明明是站在一处,你们看不出来的问题,我怎能识出?我裴桓又不是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那你便是觉得人命不值得。”
裴桓不怒反笑,反问道:“你不也是这样?”
傅箐闭了闭眼,嘴角扬起嘲讽弧度,道:“是啊,我竟跟你是同一种人。”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裴晏要好过我?”
傅箐缓缓摇了摇头。
裴桓有他自己的理由和决断。要登上那般高位,势必要以大局为重,数十余人的姓名,甚至那可能存在的一个镇的百姓的姓名,自然是比不上一整个江南地区的安定。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这只是他上位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若是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他又怎能坐到人上人的位置?
从一开始,他和裴晏的选择就不同。站在一代君王的立场上来说,孰对孰错,苍生的格局究竟在何处,傅箐没有办法判别。
但她确实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她一直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金科玉律。若这会儿死的是旁人,她只怕眼泪都不会掉落一滴。这可能也是上天对她的冷漠的惩罚,当一事真正关己之时,方才知道,原来旁人的高高挂起是这样令人痛彻心扉。
先前问裴晏的问题,其实可以原封不动地抛还给自己。
一条自己人的人命值当,十条人命不关己事的人命就不值当?
“卿儿姐姐、三郎,我寻你们寻了好久!”身后传来赵宁蓉的声音。
傅箐转身一看,这赵宁蓉,眼睛肿泡着,想必是哭了很久。不知是为谁而哭,是为了这些在傅箐看来穷凶恶极,在她看来却只不过是扯着母亲衣角要桂花糕的小孩,还是为了阿环这样无谓的牺牲品?
她静静地注视着赵宁蓉,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感到相形见绌。
“卿儿姐姐……你、你身上……”赵宁蓉指着她身上的血痕错愕道。
“信王殿下带蓉儿回去罢。这不洁之物,还勿让殿下和蓉儿脏了双目。”傅箐经赵宁蓉一提醒,才看到自己身上的血痕,逐渐平复心情,硬挤出一个笑容。
裴桓面上又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方才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脆弱之处,现下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傅卿口不择言,质问裴晏,又质疑他,无非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宣泄情绪的方式。当她真正换上那般得体的笑容之后,她便又变成了平日里的傅卿。
……
赵宁蓉心细体贴,央求着裴桓,让裴晏和自己换了位置,由自己和傅箐及李璟涟同车,一路上,也能陪着心情低落的傅箐说话。
裴晏自是同意了,现下他看到傅卿,还是会觉得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卿儿姐姐,你可曾去过江南?”
傅箐心道,我其实就是江南来的。上一世,她的家乡就是位于江南地区的一个小村庄,村民的生活,真的就是小船悠悠,烟雨朦胧的。可后来上省会城市上学,再到后来定居,置身于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之中,她都快忘了置身江南原本是什么感觉了。
“没有。”
“我爹爹去过,他跟我说过,江南这水养人,江南的女子也最是曼妙。”李璟涟经历了这样一番生死之后,也很是萎靡,可小女孩儿多少也有点眼色,知道赵宁蓉这是在讨傅箐欢喜,忙也强打起精神参与到话题中来。
赵宁蓉调笑:“再曼妙,也定是比不过我们京城第一美人清乐郡主。”
李璟涟略一扬头,大方应过:“那是自然!”
傅箐被逗笑了:“郡主这般可人儿,自然不是哪里都能寻得到的。”
说话间,马车就停下了。今日被山贼一事一闹,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早已无心赶路,裴晏便命车夫在就近的客栈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