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傅卿与平日不太一样。平日里待他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今夜里,竟能如此平静地与他对望。
眼底是暗涌。
裴桓见过她眼底各种情绪。从最开始的少女怀春,到后来的战栗惊恐,再到后来的嫌恶厌弃,可从未见过她这样黯然无光的模样。
就连上次,差点被他强上也不曾流露出这样悲哀的神情。
傅卿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东西。他没由来地感到烦躁,与她对视半瞬,破天荒地没有欺身上前,终是拂袖而去了。
……
翌日一早,阿珠阿环来唤了傅箐和李璟涟二人起身,伺候她们起床。
“今日还要赶多少路?”
“昨日耽误了点行程……”阿环在给傅箐挽着平常妇人的发髻,口直心快说道。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口无遮拦,偷偷拿眼去瞟一旁的李璟涟,见这清乐郡主并无反应,才暗自松了口气。再抬眼看看铜镜中傅箐的反应,果然,傅箐正以不赞许的目光回看着她。
阿环吐了吐舌,复又道:“车夫说今日需多赶些路,估计晚间能到锦城。”
“殿下可曾起了?”
“殿下起了,这会儿已经用上早膳了。”
傅箐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复又问道:“信王妃起了吗?”
“卿儿姐姐,蓉儿起了——”傅箐刚问完话,赵宁蓉正巧推门而入,“我來给卿儿姐姐和璟涟拿些糕点吃食。”
她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襦裙,更显得面色红润。昨日受到惊吓的,似是另一人似的。
傅箐起身,忙迎上前:“蓉儿今日可好全了?”
赵宁蓉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好全了。让卿儿姐姐见笑了,姐姐不要笑我胆小怕死就好。”说罢,递出手中精致的木盒给傅箐,“这都是我最爱吃的东城河那处的桂花糕。怕卿儿姐姐吃不惯路上的吃食,特地多准备了一份。我知道璟涟也爱吃桂花糕,特意在这份中又多放了几块。”
傅箐伸出去的手,在听到是桂花糕后,差点又缩了回来。身上突然起了一股凉意,这东城河的河水真的好凉啊。
傅箐呵呵干笑硬着头皮接过这桂花糕,几句道谢,还状似不经意地给了李璟涟一个眼神。
自赵宁蓉进屋来之后,李璟涟的小脸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经傅箐这样一激,终是忍不住,缓缓移步至赵宁蓉跟前,嗫嚅着:“蓉嫂嫂,昨日、昨日对不住了。”
赵宁蓉闻言,眨了眨眼,似乎是并不明白李璟涟为何道歉。
傅箐心里暗叹口气,这人设真是够够的,出面解围:“清乐郡主昨晚跟我不断自责,说要不是自己的马不受控制,也不至于吓到蓉儿。”
赵宁蓉方才恍然大悟,拉过李璟涟的手,宽慰道:“我怎么会怪璟涟!是我自己愚笨,看着那马儿朝我奔来,竟也不晓得躲闪,只呆呆愣愣地定在原处。”
李璟涟借由要吃蓉嫂嫂带来的桂花糕,状似不经意地将手从她手中抽离。
赵宁蓉又话了其他,后因裴桓派让人来寻她,才和二人别过。
等着赵宁蓉走后,傅箐心里暗松一口气。却不料没有做好表情管理,释然的神情全让李璟涟看了去。
“太子妃嫂嫂也以为赵宁蓉惯是会做戏的?”
傅箐闻言,不解,抬眼去看李璟涟。
“她每次都是这样,在桓哥哥面前装可怜!在姑母面前装乖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赵宁蓉最是心地善良知书达礼,而我李璟涟,最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傅箐心里一惊,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一层。主要在原书中,赵宁蓉就是这样傻白甜的形象,没有一点城府和心眼。
可她又细细一想,这赵宁蓉确实和原书中的形象所差无几。这李璟涟,估计只是妒忌心作祟,像平常小孩觊觎他人口袋中的糖果一般罢了。
“清乐郡主才不是那般人。”
李璟涟显是不满傅箐这样的敷衍了事,“哼”了一声,出门要去寻她的晏哥哥。
“阿珠、阿环,快来将这几块桂花糕分去吃了。”
……
早膳用过之后,稍作休息,几人又上了路。
前日小雨淅淅,众人还并未怎么吃过苦头。可今日,盛阳当空照,越往南,体感温度就慢慢升了上去。这马儿跑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若是没有阴凉处,众人就得顶着日头在车厢里苦苦坐着。
傅箐本来是怕热的,可傅卿大概是体寒体制,所以并不怎么出汗。傅箐看着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裴晏,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管你是太子还是天王老子,不照样受苦?
“晏哥哥,这天太热了,我们就近找个客栈歇下吧?”李璟涟叫苦不迭,抱怨了一上午。
“昨日因为你,本来就耽误了些行程,你还说!我早跟你说过,此番南下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等得住,江南的百姓可等不住!”被裴晏狠狠瞪了一眼后,李璟涟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言其他。
傅箐不愿加入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温度一升,整个人都不禁有些疲软,只阖上眼,坐在角落里静心。
“唔……好臭啊!”
车又行了几里路,沿途上不知是有什么东西,散发出阵阵恶臭,那臭味都直接飘进了车厢内。李璟涟本安分了不少,一闻到这味道,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又开始宣泄情绪。
“似是腐肉的味道。”
裴晏唤来在外的护卫,问道:“车外是什么东西?”
“大公子……这、这,似都是难民。”
出门在外,为了保命,众人自然都是要将身份隐了去的。
裴晏闻言,不禁蹙眉:“难民?近日来并无地方官吏通报难民一事?”听这护卫吞吞吐吐的,只怕这形势并不乐观。他急急唤了车夫停车,要下车一探究竟。
“大公子……这些难民,实在、实在是……怕脏了您的眼……”
裴晏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护卫冒死挡在他跟前,嗫嚅着说道。裴晏大怒,一把推开了他。
“呕——”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酸臭味和腐烂味更甚,熏得李璟涟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傅箐坐在侧边,在裴晏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车外的情况。
就算是自诩见多了大场面的现代人傅箐,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禁有些怔然。这仿佛就是丧尸片中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这场景活生生地展现在了她面前。
目之所及,尽是三三两两衣不蔽体的难民。有几个仰在乡道上奄奄一息,旁的皆倚在路旁一棵树下。
裴晏扯开车帘那一瞬间,数十道目光皆向马车处投来。
傅箐看清了一个靠在母亲腿上休息的小女孩。女孩瘦得只剩骨架,轻飘飘地似是下一瞬就会被风吹了去。黑黢黢的脸上没有一处好肉,眼窝深陷,眼神里带着的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
傅箐呼吸一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道眼神已经飘走了。只是那种噬人心的力量,仍然胶着在她的身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裴晏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由得怔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赶忙唤来了众护卫,先是将那几个横在道上的难民抬到了树下阴凉处,再唤人去取了些吃食和干净的水,分给这些人吃。
傅箐睁眼闭眼,脑海中都是那个女孩的神情,挥之不去。她不顾李璟涟的劝阻,也急急下了车,到裴晏身边了解情况。
众人得了吃食,不等道谢,只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塞与口中。
“你们都是哪里人?为何在这乡道上?可还有其他难民?”
裴桓和赵宁蓉也下了车。见这一众难民,信王难得正了神色,蹲下身子,靠近一老者如是问道。
老者老泪纵横,不由分说跪在地上开朝四人开始跪拜,嘴里嚷嚷道:“青天大老爷!今日真是让我们碰上了青天大老爷!还请各位贵人为我们做主!”
第26章
赵宁蓉见状,想上前去扶那老者,被裴桓按住了。
“我们几人,原是芦城吉安镇人,近日官家说要修缮那护城河,让我们每家每户交上五两银子修河费。我们都是老实人,平常种地得来的食粮,只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哪里还拿得出这闲钱?官府见我们拿不出钱,就强占了我们的土地和农舍,把我们从那吉安镇给赶了出来。”
“修河费?”
裴晏蹙眉。若非经过朝廷允许,地方官吏是不得私自征收税赋的。
“各位青天大老爷可是从京城来的?”
赵宁蓉刚想称是,裴桓强先一步开口道:“我们兄弟二人是锦城来的茶商,在京城贩完茶后回乡罢了。”
“娘……我肚子还饿……”几人说话间,一约莫十二三岁光景的小孩扯了扯身旁妇人的衣角,委屈巴巴道。声音虽是不大,却都落进了众人耳中。
“且再忍忍!娘也没东西……”妇人局促地快眼瞟过几人,急急冲小孩喝道。
赵宁蓉提起裙角,走到小孩面前,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小孩,帕中包着几块桂花糕,宽慰他道:“若是不嫌弃的话,姐姐请你吃这桂花糕可好?”
小孩迟疑着没有接过手,仰头去看看他母亲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