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自己是信赖她,但到头来,他们还是不曾交心,他畏首畏尾,却总安慰自己说时间还很长,以后还有机会,慢慢来,却不曾想,原来这人与人的缘分是如此短暂,只要一个错身,或许就是永别。
他以为他与姜赢有如树上的叶子,相依相伴,然而事实是,他与她不过是秋风吹扬而起的树叶,在空中偶然一个照面,之后又各自飘离而去。
甄昊垂下拿着长剑的手,心中有如大石压砸,为什么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他没能多和她说说话?为什么明明他知道她总是那般欲言又止,他却从来没有去试图问过她?她说过的,她不会有隐瞒的,但他却恐惧,恐惧自己的真实身份会被暴露出来。
华阳夫人与王叔这些人难道还不够爱护他吗?为什么在他的心底却始终留着一层隔膜,明明朝夕相对,却从未把心里的那块肉露出给任何人看过,明明姜赢曾经对他诉说过那么多,他却始终在逃避并且安慰着自己,以后再来,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等到眉城战役获胜,击败了晋军,他再来处理所有的事情。
一直的回避,和那些自以为是的爱护,他从未试图去了解过姜赢,他劝告自己说姜赢肯定不愿意说,他问多了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好,而实际上,他从未真心去问过,直到姜赢陡然消失在身侧,他才明白,或许有一天那个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会再也不见,他明明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怎么却不明白呢?
这几天他一直留宿在长乐宫,伊人已然不在,他猛然回首,才发现原来他给予那个人的目光实在是太少了,他或许从来没有试图真正了解过她,她在想什么,她凡愁吗?她快乐吗?她为了什么而喜悦,她的一颦一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对于这一切,他全无所知,他宁可去想办法试探她,也不愿意多问问,姜赢的眼底究竟藏着什么故事。
那日她为他起舞,他甚至没有去问一下,这个舞是什么名字。华美的衣裳,价值连城的珠宝,他觉得他不会吝啬,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好,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爱。
如果真心的爱恋一个人,最起码应该把她放在同等的位置上吧,因为坐在这高高的御座之上,别的东西他还未学好,但是昂着头睥睨天下,这样高傲的事情,他倒是很自然而然的就染上了,只怕不要几年,等他真正坐稳了,在无数人的吹捧,听着那些溢美之辞,他是否就要开始飘飘然,用鼻孔看所有人了呢?只要他一抬手,就会有鲜活的头颅咕噜落地,权利,让人迷醉,让人癫狂。
甄昊端起已经冰凉的茶,仰头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入喉,将心中的哽咽全数压下去,随即甄昊抬手,躬身,发力,倏的一瞬,空中传来剑的嗡鸣声,好似划破空气,下一瞬,桌案被劈坐两半,甄昊看了笑道:“果然好剑,”即使百年后依旧锋利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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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薄云掩朝阳,星月相辉,渡口之上,一个老汉正在摆弄渔船,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年,远处雾中,突然有一片阴影,定睛一看,遥遥而来的是一个画舫,这船华美也就罢了,更让人惊叹的却是立船上的人。
老汉看了又看,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画舫并没有消失,而雾后的女子的身形却更加清晰,她正站在画舫上的朝他招手,这样绝世的容貌身姿,竟是还是个真人不成?他一动不动的呆愣在原地,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女子。
姜赢上了岸,见着活人,心中喜不自禁,不由行了个礼,笑着问道:“阿伯大好,敢问这是什么地界?”
那渔父见她一笑,只觉得如痴如醉,见她出声这才回神,却被他身旁的少年急急抢答道:“龙门,姊姊,这里是龙门渡口。”
姜赢对他们微微一笑点点头,龙门者,因为洛邑王宫直对此处,所以被称为龙门,距离王都不算远,可也不近。
渔父见女子不出声,他也不敢出声,只是偷偷的看着她,心中只道,也不必说这腔调字正腔圆是正经官家才能说得这般好,更别说单看这样貌,就知道这女子出身不凡,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姬流落在外。
这样高贵的女子,便是王宫里的公主贵姬也就是这般模样吧,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不成是哪家的贵姬意外被人掳掠?如今世道混乱,专有那天杀狠毒的歹人,乘人不备,将那些女郎、幼孩拐带而走,害的人流离失所,毁人一生,早几年他还听过传说,有一名游侠儿将一位女子搭救出来,最终成就一段姻缘,难道眼前人也是这样不成,这样一想,那渔夫不由频频往后画舫上看去,却并无一人人影。
姜赢思量半晌,见他们衣衫褴褛,又天不甚亮就来此处,可见贫寒,便将头上的珠花取下来赠予他,这珠花别的也罢了,只是有一颗硕大的珍珠,却是价值千金,那渔父见了吓一跳,随即摆摆手不肯接,直说:“随口的事,不值当的。”说着又往身后看去,却仍旧是无人从船上出来。
姜赢见他如此,回神过来笑道:“这珠钗与那船一同赠予阿伯,你也不白得,只将身后那斗笠换给我就好了。”
那渔父看着她的笑容,那碎玉般整齐的牙齿,称着朱红的唇,更显明丽,他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耳中好似只听得斗笠两字,便急忙将斗笠取下,姜赢接过斗笠就往前走去,不过行了十步,又回身嘱托道:“这珠钗价值不菲,或是留着,或是拿去换钱都可,只莫要贱卖了去。”说罢,姜赢往前走去。
姜赢走在冷风中,天更加明亮了,正是清晨,寒风夹雾,只觉得凉飕飕的,姜赢独自一人走着,虽说这是王都附近,不必担心豺狼猛兽,但她也微微有点后悔,她应该请那渔夫暂时收留,再计划回宫之事。
姜赢正在琢磨,突然一阵冷风,刮的她浑身一寒,女子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手微微抖动,金鳞短刀滑落在手心,紧紧地摁住,姜赢脚下不停,依旧挺直往前走去。
突然女子心中一紧,草的梭梭抖动声,身后有异样的声响传来,姜赢屏息,而后回身,入眼却有些讶然,原来在她身后,驶来一辆牛车,而驾车的人,正是方才与老翁在一起的小少年。
第50章
姜赢看着站在牛车上挥手的少年, 她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身子等待, 抬头看去, 雾气也渐渐消散,朝阳冲破阴云, 在树林间投下一道道光柱,姜赢松开手中的金鳞刀, 摆弄了一下斗笠。
那牛车在姜赢跟前停了下来, 姜赢往一旁站定,那少年从牛车上跳下,一路小跑到姜赢的面前, 姜赢还未出声,他憨憨笑道:“姊姊好,可还记得我, 方才我与阿爹一同在那渡口刚见了一面。”
姜赢点点头,只是黑布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让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 少年见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甚,继续道:“我阿爹说他得了姊姊的东西, 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又说这日头虽然高了又在王城脚下,但你孤身一人终究不安全,你若是要去都城里,用脚走只怕一时难以到达, 况且我们也要去,你若不嫌弃,我们与你一起去。”
姜赢耐心听他说完,没有迟疑,只道了声谢,又说有劳了,那少年听得她如此回复,心中高心,他也不客气,直接拉着姜赢的袖子,领着女子往牛车旁走去。
姜赢看了看,这牛车破旧不堪,但好在四处都有遮挡,而且很大,少年替她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汗臭味和说不出的腥臭味,往里一看,虽然空间很大,但人也不少,一群人约有十来个,也不分男女老少,只是四处挤着,各成一团坐着,在车厢内上还有几个篓,篓子里能看见粼粼的水光,一晃一晃的,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鱼在游走。
虽然浊臭逼人,但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姜赢还是忍住了,车帘边上有一个女子,生的倒是白净,粗布麻衣,一双粗糙的手,脸上却满是操劳的痕迹,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年纪,但观其表情却很和善,见她来了,又连忙起身腾出一个位子,又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才伸出手来拉她。
姜赢借着力上了车,少年见她坐好方放心似的笑道:“姊姊将就着坐,这一路我甚是熟悉,不出下午必定能到王城里,姊姊放心,有什么事尽管和我妹妹说,她会照顾你的,不过前面的路有些崎岖只怕会有些摇晃,你可小心些坐着……”这少年还欲再说,却听见车内发出不满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他赶紧上路,那少年笑笑也就走了。
姜赢坐在那少年所说的妹妹身旁,她往身后靠去,只觉得坚硬无比,硌得她骨头疼,刚坐稳,发觉牛车似乎已经开始移动了,她松了口气就听见身旁女子朝她笑道:“贱妾粟女,敢问淑女从何而来?该如何称呼?又欲往何处去?”
往何处去?自然她要回宫,可是,姜赢心中突然一动,她现在离宫了,还要回去吗?姜赢的心突然被摇动了,多少次日思夜想,想要从那个深宫中逃离,只恨不得如鸟儿一般肋生双翅,飞入更广阔的天空,碧蓝色的海才是她成长的故地,为什她会拼命的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