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立刻点点头,跟着连翘进了茶楼。
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是中午前后——能逛茶楼的人,最多的就是闲人。这些人往往起床很迟,午前来的就是这一波。至于午后,那也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候,客人也多。不过这是夏天,所以客人以午前那一拨为主。等到天气冷的时候,那就是午后的天下了!特别是有着暖阳的午后,点上一杯热茶,乐呵呵地听着茶馆的评书、小曲儿,美滋滋~
这时候都接近傍晚了,正是茶楼生意惨淡的时候。连翘与春儿进来,跑堂的立刻一甩肩头的白毛巾,上前引路道:“小姐几位,是坐楼下大堂,还是做二楼包厢。”
连翘不喜欢大堂,也不想坐包间,一下看到了二楼挨着栏杆的走廊,用屏风做隔断,隔出了很多既独立又彼此分隔的小空间。便道:“两个人,就二楼的雅座罢!”
跑堂的连忙引路,将连翘和春儿引到了二楼那些半隔开的位置上。因为这会儿没什么人,所以连翘可以随便选位置。连翘选了个最方便看一楼大堂中间舞台表演的...这时候是一个唱大鼓的女子正在表演,别说,水平还真不错!
舒舒服服坐下,点了茶水和点心,连翘就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一楼的各色人等。
连翘从苏州来,感觉到此时各地之间人的差别比现代的要大,有的时候这种差异大到了观察这种现象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也是她特别坐在二楼雅座的原因之一,十分方便观察。
正高高兴兴的,那个唱大鼓的女艺人下去了,换上一个拉胡琴唱小曲儿的,连翘听的出来这是一首挺欢快的小曲儿,也很适合生意场所。毕竟身世凄苦的卖唱女在别人的经营场所唱身世飘零、天道不公啥的,那也就是小说里而已。换成现实生活中,老板立刻就要赶人的!
只不过这小曲儿听了头几句连翘就觉得不太对了,其中最大的不对就是小曲的唱词。因为有方言夹杂其中,又没个字幕或者歌词本啥的,所以说不清楚。但是从可以听出来的意思看,基本类似《十八摸》这样的‘名曲’。
第347章
连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满脸茫然。
说实在的,此时的艺人,特别是女性艺人,其实往往是身兼两重身份的。一方面是艺术工作者,另一方面从事着某种古老的服务业。至于秦楼楚馆工作的小姐姐们,她们也是两重身份,只不过本职是做古老服务业,兼职做文艺表演,和女性艺人正好相反。
鉴于这一特殊的情况,再加上艺术工作者属于优伶之属,在古代一向有娼优并举的说法,所以艺人们,不论男性女性,演出内容里带一些颜色都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正经地方表演,这往往有个限度。
连翘在此之前在苏州的时候也曾见过茶楼中的艺人表演,偶尔也会说些带颜色的笑话,唱些小黄曲带动气氛——不要把古人想的极端保守!其实市井之中有的时候古人开放地让现代人咋舌!这大概是过分压抑之后的后遗症,当情绪可以发泄的时候佷容易就走向另一个极端。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很隐晦的,老司机能听得懂,有一些小白根本不明白,也就过去了。可现在正在表演的艺人不一样,这也才鄙俗直白了,以至于连翘惊怔地望向那位表演者。
之前她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位表演者呢,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和别的唱小曲儿的艺人没什么不同。现在仔细观察才发现还是有不同的,第一就是年纪,这个艺人恐怕有三四十岁了。虽然用脂粉精心修饰过,但古代的化妆品和化妆技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呵呵。
根本不能遮掩老态。
唱小曲儿一般都是十几岁小姑娘的事儿,这个时候小姑娘的嗓子脆生,最为合适。这一行也是吃个青春饭,等到年纪大了,有些积蓄的就能买两个小姑娘,教她们唱小曲儿,替自己赚钱。要不然没有积蓄,就只能去给人家做伴奏,或者转行到其他曲艺表演项目。
当然,也有唱小曲儿能唱到年纪大的,但那毕竟是少数,没有普遍意义。
第二就是这个女艺人举止十分轻浮...虽然古代女性艺人举止轻浮是很常见的,但是这位女性艺人有一种格外的不同。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太熟练了。说到底,对于这些女性艺人来说,表演才是主业,至于旁的,那就是兼职,兼职的业务水平有些生疏,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林林总总的不对劲还有好几个,只是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根据这些也得不出什么论断。
因为这一段表演,春儿已经满脸通红。连翘倒是还好,毕竟她也算是见过大场面了,不过是一首小黄歌而已,脸不红心不跳地听完并不算什么。
但连翘这样的还是少数,茶楼里很多普通的客人已经哗然一片了。就是在此时,有几个浮浪子弟大笑起来,撒下钱来,点名就要让方才那个唱小曲儿的女艺人接着唱!
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便道:“王二郎,你要听这样的曲子,或者去院里人家,或者将那娘子弄到家里去唱,哪样都好,还是不要茶楼里面作怪了!”
那个出钱点节目的正是被称作王二郎的那个,却十分地不以为意:“少爷我乐意!既然她在这里卖艺,我凭什么定不得节目?花钱点的,你若是不想听,要么多花钱点别的,要么就滚蛋!”
按照茶楼的规矩,如果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客人都想点下一个节目,那就价高者得。
这人被王二郎一句话堵住,说不出话来,气闷了半晌,最终甩袖走了。
王二郎哈哈一笑,道:“唱!给我继续唱!”
这副态度可是得罪了很多人,立刻就有人阴阳怪气道:“王二郎倒是牙口不错,这样的老妓都看得上!就算讨不着小喜姑娘的青睐,也不必这般糟践自己罢!”
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敝人,原来唱小曲儿的那个女子此时已经是低垂着头。连翘一直观察着她,发现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笑容,只是连翘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强颜欢笑。
这时候跑堂地过来给连翘的茶续水,见连翘一直盯着底下一楼的那个女性艺人看。便试探着道:“小姐是有什么想知道的罢?”
连翘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将一小块银子放在了桌上,点点头道:“我确实是有一些想知道的,若是小哥能替我解惑,这便是小哥的了。”
这种茶馆饭庄里头跑堂的,都是打听消息的一把好手。只不过让他们解惑也不是白来的,得有小费才行。
连翘给钱干脆,那跑堂的也干脆。袖了银子便低声道:“说起来也怪让人唏嘘的,那唱小曲儿的女子转回去二十年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妓!听人说有个花名叫做‘明月奴’。那时候听她唱曲儿,一曲得大把的钱!”
‘明月奴’这个名字让连翘有些意外,因为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她过去很喜欢读一些文人笔记,其中有一个苏州人说旅居京城的生活的。这段记录大约就在二十年前,有一篇是专讲狎妓的,这位明月奴就有过出场。
这样名重一时的女子,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连翘也不由得怔了怔。
小厮还在继续说话,主要是关于这位曾经的名妓的过往。
“她们那个行当,说起来风光,但晓得行市的就应该知道,钱都到不了自己手上,全被老鸨拿住了。只有一些极其聪明的,或者自己能想办法攒下钱来傍身,或者就是趁着最当红的时候找个有钱的、且愿意为她们花钱的赎身。”
‘明月奴’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在这个时代很多地方都在上演相似的故事——一代名妓,当红的时候没有成算,只知道及时行乐,等到年纪渐渐上来,韶华不在,想要有所打算也不能够了。
至于原本狂热追逐的裙下之臣,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去追求其他更加美貌更加年轻的女子去了,根本没有指望。
于是她只能一步步地沦落,从名妓沦为一般,再有一般沦为下等。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这不只是周围的人态度转变,从处处照顾,到不屑一顾。更是肉体上面经受越来越多的折磨——名妓其实更像是明星,谈情多过谈性,而且往往有权决定自己的客人。但是下等妓.女,就是另一回事了,纯粹的体力劳动,完全是看不到丝毫光明的深渊!
她唯一运气好的地方就是没有得病死掉,要知道这样一步步往下走的姑娘往往不到她这个年纪就因为花柳病死掉了。而她能够一直没有染上这种病,运气也是没谁了!
那时候她沦为下等,身价也就不高了,一个往来于京城与济南的商人替她赎身做外室。这个时候她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的艰难日子过去了,今后至少能安安稳稳过下去,即使这个商人就是个小本生意人,当年她正当红的时候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然而这个商人也只安置了她一年而已,一年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直到被租房地方的主家赶出去。
这种情况其实在行商安置外室中很常见,这年头交流不便,交通困难,人与人失去联系是很寻常的事情。那行商或许因为突然地原因不跑济南到京城的生意了,这谁说得准?至于没有和‘明月奴’商量,这也正常,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子来说,养作外室的风尘女子,就是个玩意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