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呢?他有没有去?”坐在桌前吃八宝粥的佟懿儿仿佛丢了魂似的,只盯着博物架上一只银质方形西洋钟的时针一点点地向罗马数字挪去。
“血房不祥,万岁爷哪儿会去呀!”王嬷嬷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给佟懿儿绣荷包,咧嘴一笑道,“何况如今政事繁忙,想来万岁爷必定早早上朝去了。”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不等王嬷嬷反应过来,如坐针毡的佟懿儿终于下定决心从杌子上起身,向坤宁宫的方向跑去。裹脚的王嬷嬷自然是跟不上的,只得气喘吁吁地站在慈宁门前看她跑远。
“恭喜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生了一个阿哥!”当佟懿儿赶到坤宁门前,一阵剧烈的鞭炮声把佟懿儿吓了一跳,她踩着一地红色的碎屑到了坤宁宫正殿,苏麻喇姑正笑盈盈地抱着孩子向太皇太后报喜。
“臣妾恭喜太皇太后喜得曾孙!”塔娜今日穿了一件石榴红的百蝶衬衣,显得格外喜庆。
“懿儿恭喜太皇太后!”待塔娜说完,佟懿儿方才整理好思绪跨过红色的门槛,向太皇太后行礼。
“懿儿也来啦?我正预备回去呢——你陪我一块儿罢,让苏麻喇姑和昭妃在这儿看着。”
看来佟懿儿大概是没有机会和尼楚贺告别了,回慈宁宫的路上,佟懿儿不免一阵懊恼。但看着太皇太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佟懿儿又不免疑惑起来——难道历史又要改写了?没听人出来说尼楚贺血崩,是不是意味着母子平安?
佟懿儿希望自己的脑洞成真,哪怕孝懿仁皇后这个谥号因此在历史上消失,她也无所谓。
“孩子……孩子没事吧——”坤宁宫明间里,看见塔娜一脸喜气进来的尼楚贺瞬间如释重负,她拉着塔娜的手让她在自己床边的杌子上坐下,疲惫地笑道,“辛苦妹妹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话,小阿哥现在由苏妈妈照看着,您就放心吧!”现在房内只有她们两人,丫鬟嬷嬷都在门外候着。塔娜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舀了一勺放在尼楚贺煞白的唇边道,“喝口汤养养精神吧,您刚刚生产完,身子虚的很呢!”
“也不知道小阿哥将来会养在何处,希望能像承祜那样养在我身边就好了——对了,马贵人生的长华选好养在哪个大臣家了么?”尼楚贺的问话让塔娜手中的汤碗险些洒了,她看出异样,不由问了一句,“妹妹你怎么了?”
“哦……汤烫了手,不……不碍事——”塔娜讪笑着将汤碗搁在身旁的木几上,心里七上八下不踏实起来。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长华找好人家了吗?”尼楚贺果然不依不饶,塔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马贵人生的阿哥其实出生当日就——”塔娜心想如今尼楚贺已经平安生产,大概知道真相也无妨了,沉吟片刻方道,“太皇太后担心这件事不吉利,影响您的心情,所以才让宗人府给阿哥起了名字,预备日后再告诉您的……”
“那我的阿哥——”塔娜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尼楚贺同样接受不了这个刺激,她立刻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和马贵人的孩子一样,整个人都有些崩溃。
“阿哥他——在外面呢,我这就去给您抱过来——”塔娜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大脑一片空白,松了尼楚贺的手便着急忙慌跑出去找苏麻喇姑。
“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听到儿子哭声的尼楚贺已经神智涣散陷入昏迷。看着嬷嬷端出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塔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此时此刻她必须要镇定,事情与她没有关系,万般皆是命。最后对尼楚贺说过的话,她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第27章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申时, 尼楚贺因血崩在坤宁宫陷入弥留。佟懿儿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眼睁睁看着尼楚贺求生欲极强的眼神一点点消散, 几日前还容光焕发的银盘脸蜡黄得没有一点血色。来不及撤换的床单已经变得鲜红。尽管腥气扑鼻, 却没有人愿意离开。
“苏妈妈, 让朕进去——”
听见康熙失魂落魄的哭号, 佟懿儿满脸是泪地回头望去, 只见苏麻喇姑伤心地轻掩着门, 门缝里透出康熙明黄色夏朝服的一角。
“万岁爷, 血房不祥, 等奴才们给娘娘擦干净身子您再进来罢……”佟懿儿以为康熙至少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来得及见发妻最后一面, 却原来巴金在《家》里面描述的苦命夫妇觉新和瑞珏才是封建家族的日常——妻子难产而死, 丈夫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太皇太后, 请您让皇上进来吧……皇上连天花都挺过来了,不是吗?”佟懿儿一咬牙一跺脚,当机立断跪下来求太皇太后开恩,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塔娜,你觉得呢?”太皇太后坐在尼楚贺身边的梨花木杌子上, 此刻她已经心乱如麻, 但她必须佯装淡定, 只闭着眼睛捻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
“也许……也许让皇上进来,皇后娘娘就会转危为安了——”懊悔不迭的塔娜此刻已经六神无主, 她哭哭啼啼地跪在佟懿儿身边, 将头埋在膝上, 掩饰自己的惊慌。
“苏麻喇姑, 让皇上进来吧——”太皇太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身子前倾站起来,塔娜赶忙上前扶住了,太皇太后见康熙飞扑到尼楚贺床前握住她的手,转身对身后女眷们说,“咱们出去吧,让皇上和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皇……尼楚贺,是朕啊——”康熙眼见着尼楚贺的眼皮就快要耷拉下来,不由摇着她的手悲痛万分,“你千万别睡过去——”
“这是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尼楚贺已经油尽灯枯,听见康熙轻呼自己的名字,一时仿佛来了精神,眼角划过一丝惊喜的光亮。
“以后……以后朕都这么叫你,君……君无戏言!”自从听闻皇后血崩,站在坤宁门前心急如焚的康熙回忆起这十年的点点滴滴,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种“愿得一心人”的想法实在是刻舟求剑——十年来,尼楚贺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后,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包容他的冷漠,是他没有珍惜。
“阿哥……起了什么名字——”有了这样的许诺,尼楚贺顿时轻松了许多,也有了说笑的心情。
“叫、叫保成——”康熙见尼楚贺笑了,也不禁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等他长大了,这世道一定会清明起来,朕要他做个守成之君。”
“您一定会是个好皇上的,别想那么远了……臣妾只希望,保成能平平安安长大——”尼楚贺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康熙的唇,轻声安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一阵疲乏袭上全身,尼楚贺的眼睛和手缓缓垂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空空荡荡的寝殿里,康熙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使门外众人皆惊住了。在太皇太后的指挥下,宫女太监们开始为尼楚贺的后事忙碌起来,女眷们跪在康熙身后哭天抢地。佟懿儿看着康熙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唉,本来商量着今年送两个秀女进宫帮衬你,没成想现在皇后崩了,选秀怕是又要延后了——”正是五月暑热时节,接连数日齐集紫禁城西举哀,众人皆是有苦难言。这日塔娜的额涅舒舒觉罗氏体力不支险些晕倒,太皇太后特许塔娜扶着母亲到凉棚内暂歇。
“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些了……”幸而四下无人,塔娜红着脸,半蹲着替坐在黄梨木圈椅上的舒舒觉罗氏揉腿,低声道,“这会子咱们还是低调些好,皇上正伤心呢——”
“我说闺女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可没这么瞻前顾后!”舒舒觉罗氏搁下茶盏,拿素色帕子擦了擦嘴,见塔娜低头似欲躲避自己的目光,不由心生疑惑,“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他赫舍里家的女儿抢了我闺女的皇后之位,如今就这样去了,也是没奈何的事——”
“额涅,别说了!”从小到大,塔娜一直被家里寄予厚望,后来入了宫一切事与愿违,她也不是没有犯过嘀咕。可是现在尼楚贺死了,还是因为她不得已说出来的一句话受了刺激,此时此刻她心中全是悔意。
“你这是怎么了,跟吃了枪药似的——”面对塔娜的厉声呵斥,舒舒觉罗氏只觉得好笑,摆手叹道,“罢了罢了,反正现在你已经是准皇后了,不说就不说吧!”
舒舒觉罗氏是遏必隆的侧福晋,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跟她一样成为侧室。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塔娜决心将自己承受的煎熬向舒舒觉罗氏隐瞒。遏必隆不在了,塔娜就是钮祜禄氏家族最大的指望。等这阵子过去,她还是要振作。哪怕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这一大家子争出一片天。
相比塔娜,佟懿儿的心思要简单得多。跪在一片缟素的尼楚贺棺椁前,佟懿儿眼见着康熙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把嗓子哭哑。尼楚贺的阿玛噶布喇、三叔索额图,康熙的舅舅佟国纲、佟国维兄弟轮番上阵又哭又跪地劝谏康熙,他却仿佛一个聋子一般无动于衷。朝野上下一时议论纷纷,都说康熙要学他的阿玛顺治,为了一个女人抛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