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平日里觉着皇上对大行皇后也不像先帝对孝献皇后那样如胶似漆啊,怎么这会子成这样了呢……”走出大殿的佟国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佟懿儿乖巧地跟在后面。
“现在是非常时期,出了这样的事,皇上难免会崩溃吧……”佟懿儿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佟国维听见了,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她。
“你的意思是,皇上其实……是借机宣泄一下情绪?”佟国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似乎格外地懂得人心,常常会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启示,“所以……咱们不用太担心皇上,等过些时候压力小些了,他就会恢复如常?”
“懿儿没想那么多,但是皇上难过其实是挺平常的一件事——姑姑去世的时候,皇上不也肝肠寸断么?”佟懿儿想起过去在康熙起居注上看到的一串“巩华城”,忽然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事。
“你姑姑走的时候,你还不记事儿呢!”十年过去,佟国维的胡子已经长得细长浓密了,他欣慰地抬起右手捋了捋胡须,伸出左手摸了摸佟懿儿的头,“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亲人走了,凭他是谁一时半会儿都难得走出来……何况现下三藩战乱势如水火,皇上年纪轻轻,总有撑不住的时候,缓缓也好——”
佟懿儿当然不能告诉佟国维,孝康章皇后去世的时候她还做过笔记。那会子佟懿儿还时常记得自己是童佳意,还想着自己未完成的毕业论文。现在她已经十四岁了,与童佳意有关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她也不再热衷于记录每天发生的趣事,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如果就这样死在了康熙二十八年,那么所有的记录便都没有了意义。有时候佟懿儿甚至会觉得童佳意可能是一场梦。
“现在尼楚贺姐姐已经不在了,你……准备好了吗?”因每日都要守灵到很晚,所以佟懿儿虽然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好容易睡着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又出现了。这次她穿得似乎很素净。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佟懿儿几乎都快忘了这个梦中的常客了,因为有日子没见。
“因为现在还没出什么问题,所以我也没必要打扰你。”女子说话的声音与佟懿儿几乎一模一样,薄雾中,她的背影若影若现,“只是现在遇到了人生的转折,所以我来看看你。”
“你怕我跟琪琪格一样笨吧!”想起死去多年的柏锦慧,佟懿儿不由扑哧一笑,“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怕你不爱皇上。”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他能幸福,所以才让我的来世代替我出生的,我希望可以陪他更久一点,不像尼楚贺那样——可是如果你不爱他,那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童佳意是佟懿儿的前世?所以……是你让我来到这里的?”真相大白,果然跟佟懿儿过去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童佳意是真的,佟懿儿也是真的。
“看来,我已经泄露天机了。”女子轻轻一笑,一点一点向前走去,完全消失之前,佟懿儿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希望他可以幸福,拜托了——”
一阵瓢泼大雨和着风声惊醒了佟懿儿的迷梦。睁眼时四下一片漆黑,对面床上王嬷嬷熟悉的打鼾声使佟懿儿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无论她是童佳意,还是佟懿儿,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她都要好好活下去——爱不爱上康熙这件事,谁知道呢?想到这里,佟懿儿一时轻松了许多,翻了个身子闭上眼,竟一觉睡到了卯时。
第28章 当局者遇上旁观者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康熙率宫中各人等、皇亲国戚及各部大臣亲送尼楚贺梓宫于巩华城安厝。佟懿儿牵着母亲赫舍里氏的手跟着人群哭号举哀。看着面前这具厚重的金棺,佟懿儿脑海中积存的那些与尼楚贺有关的记忆一时喷涌而出, 化作两行落泪。
“唉, 这么好的孩子, 说没就没了——”赫舍里氏的低声啜泣将佟懿儿拉回现实, 尼楚贺不仅是大清的皇后, 还是赫舍里氏的侄女。作为看着尼楚贺长大成人的长辈, 赫舍里氏的哀悼显得格外有人情味。
“额涅……皇后娘娘好歹留下了皇嗣, 我想她应该是欣慰的……”佟懿儿想到孝懿仁皇后早逝的命运, 声音不由颤抖了起来, 要是自己离开的那天, 又有谁来开解自己的母亲呢?
不知为何,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把“ambulance”(救护车)这个单词念成“俺不能死”方才记住的笑话,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句“俺不能死”。
也许,二十一世纪的童佳意就是十七世纪的佟懿儿盼来的那辆“救护车”。童佳意决心一定要尽力而为,不能让赫舍里氏十几年后再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
“佟夫人万安,皇上吩咐奴才接佟格格到御前侍奉, 您请先回罢!”申时已过, 日影西斜, 众致哀人等也预备返回京城了。顾问行冲着赫舍里氏与佟懿儿的背影嚷了一声,待二人回头时, 半跪着打了个秋千儿。
“皇上留懿儿做什么?”在佟夫人眼里, 佟懿儿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少年老成的康熙根本没有看得上这个黄毛丫头的道理。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主子吩咐, 奴才只管带人过去。”顾问行笑得很勉强,自打尼楚贺崩逝,康熙成日沉默寡言,只看着尼楚贺的棺椁发呆。好容易对顾问行说了一句话,却是让他带佟懿儿过去,顾问行也是一头雾水。
“那你跟着顾总管去吧——不许在御前放肆,知道吗?”赫舍里氏叹了口气,将身上一件葡萄紫镶金边斗篷解下披在佟懿儿象牙白暗纹衬衣外面,低声叮嘱,“夜里风大,别着凉了。”
在宫里住了近十年,与赫舍里氏相处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听着母亲的叮咛,佟懿儿忽然鼻子一酸。
“懿儿给皇上请安。”偌大的暂安厝殿此刻空空荡荡,康熙目光呆滞地垂头盘腿坐在楠木梓宫旁的一个明黄色拜褥上,穿一身石青色的麻布长衫,嘴角的胡茬与头顶的碎发显示他已经多日不曾梳洗了。
“懿儿,来!”康熙听见佟懿儿的声音,抬头冲她招了招手,指着自己身旁的一块垫子道,“坐这儿说话。”
“您要保重身子啊,一会儿让他们弄些素斋,懿儿陪您吃一些吧。”佟懿儿不想再开玩笑了,只乖巧地在康熙身旁坐下,“还有那么多朝廷上的事等着您处理呢,您可不能垮了。”
“你觉得,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挺失败的?”顺着康熙的目光,佟懿儿注意到灵堂正中挂着一张尼楚贺的朝服像,跟后来印在历史图册上的一模一样。
“皇上何出此言?”佟懿儿望着尼楚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轻声问道,“您擒住鳌拜,废除圈地法,又恢复八股取士,百姓都心存感激呢!”
“鳌拜?”看着尼楚贺的画像,康熙不禁冷笑一声,“若不是朕娶了她,有索尼帮衬着朕,朕哪儿有那么容易亲政?”
“那会子您还太年轻,哪儿有不靠外界力量壮大自己的本事呢?”佟懿儿觉得此时此刻较真的康熙实在是很萌很可爱,要不是碍于规矩伦常,她还真想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安慰的抱抱,“皇后娘娘嫁给您,她一定不会后悔。”
“朕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为什么就不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还要出尔反尔——”康熙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恨道,“过去鳌拜是这样,如今吴三桂又是这样!难道他们对朕的许诺,就像是放屁一样出去就没影儿了吗?!”
康熙的这番话本身应该挺令人同情的,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佟懿儿酝酿已久的眼泪却变成了捂住嘴才能掩饰的偷笑。
“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是个少年,无有建树。在懿儿看来,一个皇帝的威信不仅来自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更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使人拥戴。”清了清嗓子,佟懿儿看着康熙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他已经二十一岁,能讨论这样的话题也不至于显得太奇怪了。
佟懿儿的话让康熙一时半会儿愣住了——八岁登基的康熙打记事起就对自己的天子身份深信不疑,他觉得只要他的圣旨是对的,别人没有理由不遵从他。可是现在,出尔反尔的戏码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上演,他有点挫败了。
“你的意思是……鳌拜和吴三桂之所以出尔反尔,是因为他们把朕当小孩子看?”要是当着旁人,康熙是万万没有勇气做这样的结论的,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使他觉得舒服踏实的佟懿儿,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表妹。
“不然呢?鳌拜吴三桂都是战功赫赫的人,仗着自己劳苦功高,就赌您不敢动他们呢!”佟懿儿的话其实都是过去读论文读出来的观点,但所谓“当局者迷”,年轻气盛的康熙一心想要达到目的,自然不会想得那么周全。这些话听在康熙耳朵里,真有醍醐灌顶的效果。
“那依你看,朕什么时候能有真正的威信呢?”茅塞顿开的康熙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伸手理了理佟懿儿一字髻上摇摇欲坠的白色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