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先不说,天高皇帝远,重点是赵家!书香世家,平日里嫌弃单家铜臭味浓重,正眼不带瞧一下,可是他女儿却做到与赵女交好,嘿,涨面子,同时还下赵家长辈面子。单父一想到他故意拿两家女儿交情凑赵家人面前时他们脸上难以言喻的僵硬表情,简直是夏日里连喝两大碗冰糖雪梨汁,舒服!
该,让你们看不起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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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雯差使下人打来温水洗脚,思绪却飘到沈琴清身上。
脚是女儿家最私密的部位之一,否则王婆不会对西门庆言如果他捏潘金莲脚对方不做声方是成了,小脚于男子是“日间之怜惜,夜间之抚摩”。单雯却是看过沈琴清的脚,是褪去弓鞋罗袜后的三寸金莲,五趾紧紧靠着看上去如同连成一片,再往下压到足心之下,迫脚成弯月,以一句话来形容:“骨节折落,皮肉溃脱,创伤充斥,脓血狼藉。”
刹得她回去连做好几天噩梦,梦中皆是小脚,醒来后真真庆幸儿时无需受缠足之苦。
洗完脚,单雯前往戏园子给沈琴清带话,那旦角求她转交沈琴清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只猫儿卧在墙头,日光打树荫到它身上,宁静惬意,相片无落款和标识,想来是旦角特意给沈琴清准备的。一张相片在上海的价格是一元,他特意找的“宝记”,要两元,两元,能买三百余个鸡蛋或者六十斤上等大米。
好友曾经跟她聊过,以后要养猫,雪团儿的外形,灵活的肢体,不用绳索拘着,想跑哪跑哪,天黑时记着哪里是它家,会跑回来就成。
单雯答应给他转交,她说不准此刻自己是个什么心态,明明心中清楚该阻止的,两人不可能有结果,阶级在他们之间划出巨大沟壑,比天高,比海深。
轿子抬得四平八稳,突然间重重坠地,而后传来震动感。
轿外有人惊呼“地动”“天谴”,顺带带上月前的红月出镜,单雯不想死在轿中,掀开帘子出来,她头一次碰到地动,惊得呼吸急促,胸膛随之起伏,好在地动停得快,耐心等上一会儿发现无事时,才有丫鬟扶她进去,重新起轿。
之前地动威势不大,并未出现房屋倒塌迹象,旁的茶楼二层窗口处,单雯的长兄正襟危坐,不似其余人慌乱,颇有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然而等他看到亲妹后,眉心皱成纹,久久未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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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危险,你过来不怕伤着?”沈琴清嗔骂一句,手捂着手帕一阵咳,病去如抽丝,她现在依旧是处于风寒状态。
“还不是为你。喏,他托我给你的。”单雯转交相片给好友,又道:“你别怪我多嘴,你答应过我的,仅仅是婚前最后的放纵。”
本来在抿唇笑的沈琴清脸色一白,低头不语。
单雯攥住她的手:“听我的,你绝对不可以冲动,你日后是要按父母意愿出嫁的!”
沈琴清喃喃道:“我们有婚姻自由的权利……”她声音太小,单雯并没有听清楚。
没等她发问沈琴清便若无其事转移话题,跟单雯聊起小猫来历,说其是她和旦角为数不多的私会时,在路上捡到的,看着可怜,可她母亲对猫过敏,于是养在对方身边。
而后突然发问:“善善,你知道赵馨的事吗?”
“你是指?”
“她以前的诗作不小心流传出去,上面竟署有她闺名,听说与她订亲的张家要她拆掉诗社,包括以前写下来的诗不管有没有署名全部需要烧成灰,不然便得谈谈悔婚,说娶不起那么有才华的姑娘。她家里压着她亲手将陋室烧毁。”
第69章 神壕文里拆红线...
“啊……”
单雯随之想起过往的一件事,那是诗社刚举办的时候,赵馨写完诗,很自然的在上边署名。除了她,没人会去做,怕万一这些闺阁诗作流传出去她们名声有损。
当时赵馨一改冷淡态度,语气尖锐:“凭何女儿家的作品必须是见不得人,我未做亏心事,此诗亦非蠢笨劣货,何需躲躲藏藏。那种写得味同嚼蜡,不伦不类的庸碌还敢言说大名,偏我不行?”她眼睛在说着那一番话时特别亮,好似里边藏着尖刀,要穿云破雾,撕裂黑暗。
然而不是谁都有幸可以成为李清照。
她素来清高傲岸,才华炳焕,心比天高也配得上心比天高,可她终究认命了。
沈琴清的声音细细柔柔,再“合规矩”不过:“前日赵家人要我去劝她。”她抬起眼,直视单雯。眼瞳幽冽,透着黑曜石也似的森凉,“她的手腕折了,善善。”
——有人捏着赵馨的手腕,强逼她烧了纸稿!
单雯悚然而惊,背后蹿起一溜冷汗。
得知此事,单雯心情突然变得不好了,后来回想,单雯才反应过来,她那时候已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此刻的单雯,呐呐道:“至少,赵馨有个好人家嫁过去,女孩子婆家好方是要紧事……”
沈琴清幽幽望着她,眼底藏无尽思绪:“善善,你说的,真心是你的想法?”
单雯哑口无言,随意搭在椅面的指尖传着寒意,指骨凉得发白。
“是……当然是!我们听从家里安排,择一户好夫婿,相夫教子一生。若嫁不好,下半辈子如咽黄连,只能死守着过。”单雯垂眸,一手叠在另一手上,把手指一根根扳离椅面。
——她只能那样说,催眠自己,其他的全是无意义的,然后,好好过日子。
沈琴清沉默良久,声音流露出哀鸣:“善善,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去女学,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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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雯抱着满肚子疑惑回家,听父亲的传话来到书房,刚进门便听到厉喝:“跪下。”
单雯不知倒底发生何事,多年来的经验让她先步到墙根处下跪才出声询问,然后得知是她在大街上不顾仪态,丢人现眼导致。
再说得明白些,是她在地动时,跑出轿子,由于呼吸急促造成胸口起伏,给她长兄意外看到,觉得不雅,回来后告诉父亲,造成她现在的斥责。
“是地动……”单雯下意识争辩,结果遭到父亲冷漠的话语:“我宁肯你死在桥子里,也不想被人说我家风不正,教女无方。”
单雯顿住,呆呆注视着在她心里,虽然严厉,却对她很好的父亲。
“去,别在我面前跪,去后头,自我反省,明早之前不许吃东西。”
“……是。”
后头,指的不是后院,是单家拥有的几座贞节牌坊所在地,单家一直以此为荣,听闻单家女儿,凡有犯错都要去跪贞节牌坊,前几代有没有这个操作单雯不知道,反正现一代她作为唯一的女性,享受过几次“殊荣”。
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土块隔着布料与膝盖接触,旁边路过一队蚂蚁,仿佛身上同样有虫蚁攀爬,打心眼里发麻。若是夏日,长袖长裙,太阳毒辣辣,她通常会晒晕过去,可惜父亲不会因此饶过她,晕过去多久,醒来后补上。若是冬天,天寒地冻,为了膝盖不会冻伤勉强允许垫垫子,更多的没有,火盆更是不用想。要说夜间,依旧需要锁起来,但是不是回到阁楼,贞节牌坊附近建有一间小屋子,逼隘狭室,无烛无窗,为狱则固,为牢则幽,夏作蒸笼冬成寒室,唯一的好处便是不需要继续跪着——虽说她得在第二天早上门打开之前醒过来跪好。
跪过一次之后,不想来多几次受苦,单雯注意着不犯错,无论发生任何情况必须学会先三思而后行,饶是如此,她依旧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不过这次,不管单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何错?
她的命竟没有名声重要吗?
夜晚来临,单雯被关进小黑屋里,迷迷糊糊睡过去,梦中感觉自己身处大火炉,身上压着重重的炭火,令她动弹不得。
醒来后才清楚,她是先受惊再受凉,感染了风寒。
母亲亲手给她熬一锅米粥,还特意加入她最爱喝的牛奶,捣烂的米煮得香软,米汤中混入牛奶的甜,一片乳白色中漂着十来片葱花点缀。单雯香香甜甜喝掉半碗。
剩下半碗全泯灭在母亲的话语中。
母亲是过来劝说她的,言父亲是为她好,不自爱的女子日后是无数人戳脊梁骨,没有婆家要的,没有同别家一般替女主裹脚,已经是他的拳拳爱女之心,她该懂得知足。
单雯扔下碗,转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我难道有错?非要我死在那里不成?轿顶那般硬,砸下来,我的脑壳当场得砸破,您难道想帮我找冥婚?”
“逆女,住嘴!我本以为你在悔过,未曾想仍旧冥顽不灵,接下来一个月,你好好在房中思悔,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单父听说女儿害病,心中忍不住担忧,谁想过来会听到女儿“叛逆”的话语,登时忧心变成怒意,扔下话语甩袖离去。
床上的毛毛虫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出来。
单母头疼,在她看来,女儿是罕见的和她爸闹别扭,说清楚后就又是她乖巧听话的女儿,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女儿居然那么倔,整整半个月也没主动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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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不少事情。单雯仅是禁闭,并不是与世隔绝,某一日,她听说好友事情暴露,大户人家的小姐喜欢上一个戏子,登时成为上海头条,流传在大街小巷,爱八卦的人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