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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琴清去女学,她们间的交流便少了,从往日两三天一聚变成七八天一聚——写信是不可以的,女儿家的字迹绝对不允许流露出去。
单雯尚有一年的咸鱼期,她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打发闺蜜不在的时间。
于是强逼心腹丫鬟去找女孩子不应该看的禁|书,偷偷拿回来放她房里。小姐有命,丫鬟哪敢阳奉阴违,找回来禁|书后一打眼,发现自己手心汗津津,又滑又黏,交完差赶紧地打水洗手。
《西厢记》和《牡丹亭》。
单雯熬夜偷偷看,一边唾弃里面的女主角不贞不洁,一边按耐不住往下看。偷偷犯禁总使人兴奋激动,心跳到嗓子眼。
感觉到不太对劲是在玄而又玄的预感,促使单雯抬头看,入目是与往常无二的屋顶,要说和昨日有差别,仅仅是今夜无月光。
单雯再次低下头看书。
——屋檐挡住,有月光照进来对她来说方叫稀奇事,她是常常碰不到月色的。
第二天单雯听说昨晚发生的事,月亮变成红色,大街小巷在传“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似乎空气都变得焦灼,父亲长兄连日不见人,忙得不着家。饶是如此,单父同样记得安排爱女的事情。
他的做法是把单雯禁足,怕她外出遇上危险,顾不上她。
——或者说,算不上禁足,不过是变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过去半个月单雯才被放出来,出来后发现街道上已然“正常”,再无人拿红月当谈资。单雯知道原由,她虽然是禁足状态,但是丫鬟没有啊,派个出去打听消息不会受到阻拦。
半个月来凡是讨论红色月亮的,官府无论内容,通通抓起来——不然皇帝得下罪己诏,毕竟目前貌似没有人给他拿出来当挡箭牌。
春季芳菲正艳,单雯邀好友出门踏青,看桃花流水,草绿柳柔。水汽附暖风而至,水波清澈,白云影入似洗身。怪石千万,看着喜人。
闺蜜就是对方才瞥一眼溪水,立刻知道对方想捞石头上来看看。可叹女子束缚颇多,纵使此刻丫鬟远远守着,周围不见陌生人影,她们也不能脱鞋入水。
沈琴清从怀中掏出一物,是块卵石,小巧地卧在掌心,仔细看外形,居然能脑补出兔子的形状。
“呀,好可爱。”单雯惊喜,“哪里来的石头?”
沈琴清吱唔,单雯斜眼看她:“那人送的?”
“嗯……石头又没有私印,他特意下水选的。”
三月的水尚凉,还算有心。
但是单雯可不会说出来,只道:“好不上心,就你宝贝这么一块随手能捡的破石头。”
“这是心意,这世界上哪有既合心意价钱又高还不会让人知道是他送的礼物。贵重物品他不是送不起,去店里买却容易留下痕迹,他一向心思细腻。我们当初认识是我先找的他,我想看看能唱出那么一出戏的人是什么样的,结果不慎落了手帕在那里,后来他与我道歉,说捡到当晚便烧了。”
单雯哼哼:“还有些良心。”
第68章 神壕文里拆红线...
下雨打断她们的踏青,无奈之下散场,第二天单雯收到消息,沈琴清感染风寒,短时间内没法子约她出门游玩。
她的大丫鬟过来传话,言她家主子深表歉意,答应好的五日后去戏园子听《雷峰塔》由于身体有恙,且先推迟一二,万望她不要觉得是她失约。
单雯:???
她们何时约好的去听《雷峰塔》?
单雯敷衍走大丫鬟,好半晌回过味来,《雷峰塔》讲的是许宣和白娘子分离,沈琴清分明是在暗示她帮忙跟那旦角解释失约的事情啊
谈恋爱还带涨心眼吗?
单雯随手自书柜中抽出一本《陶渊明诗集》,是赵家姑娘送她的,大概是在鼓励她多学学前人的诗,争取下次写诗有进步。
尽管单雯觉得,这就是美好的奢望,有生之年赵家姑娘都不大可能看到她的诗一鸣惊人。
门口有人逆光踏入,单雯抽书的手按在书脊,侧头望去,是位年纪挺大的老人家,可惜为老不尊,半点不知礼地大喇喇走进来,目光犹如钉子往她身上戳,从上到下剜一遍,仿佛在开始庖丁解牛的前置动作。
单雯缓缓将书籍推回去,笑容带着冷漠的机械感:“你是?”
洗砚轻脚绕过老人,来到单雯身边,低声介绍:“小姐,她是宫里出来的李嬷嬷,是老爷请回来教您行走起卧,德言容功的。”
“原是李嬷嬷。”
“放心,既然令尊恭恭敬敬将我请过来,我肯定令你所有恶习整改,务必使你一言一行规规矩矩。”她鹰隼般的眼睛注视过来,一寸寸的挑剔,弄得单雯感觉自己是柜台上的镯子,在评价水色重量大小。
立刻的,目光落到单雯脚上,单雯心中咯噔,不出所料听到凌厉的训斥:“你家里怎么教你的,居然让你是天足?瘦、小、尖、弯、香、软、正,此为金莲七字诀。你们汉女本就不如满洲姑奶奶豪气,只剩下狐颜媚主的路,不裹脚,你在期望谁能看上你的大蒲扇?”
“还有上面的书……诗集?史集?琴典?烧掉烧掉通通要烧掉,你觉得你看这些书有用?能管家吗?能将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足以使男人在外无后顾之忧吗?正妻合该端庄大气,抚琴作画通通是妾用来讨好老爷的。”
“你练琴?”李嬷嬷训斥一大通,劈手夺掉书架上的在她看来纯属于没用的书扔到地上,又把目光放到单雯花大价钱买回来的琴上,三步并两步过去,拿起来往地上一砸:“也是没用的东西。你该学女红,平时给男人缝个荷包,外裳,鞋子,男人才会明白你心里记挂着他,是他的贤妻……”
单雯从头到尾处于懵逼状态,被一连串骚操作轰炸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看到自己爱琴惨遭毒手,不知道可不可以修好,眼神瞬间由茫然转向凌厉。
“李嬷嬷,我有话与您说。”好吧,哪怕心里火要烧她成灰烬,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表现得跟疯婆子似的直接开骂。
——虽然她更想好好骂这老虔婆一顿。
李嬷嬷掀掀眼皮:“嗯,说吧。”
“您不是问读史有何用?我今天便跟你说道说道。太宗曾下令禁女子裹足。世祖在位期间,孝庄文皇后言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更诏:以后人民所生女子禁缠足。又有法,有抗旨缠足者,其父若夫杖八十,流三千里。敢问,嬷嬷挑唆我缠足,是否对太宗世祖不满?”单雯挑起冷笑,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乖乖听训的小孩子不成。
“你……”李嬷嬷禁不住后退一步。
“我?我听说一句话,给李嬷嬷您念念?‘汉人妇女率多缠足,由来已久,有伤造物之和,嗣后缙绅之家,务当婉切劝导,使之家喻户晓,以期渐除积习’。李嬷嬷自宫中出来,对此言想必并不陌生?”单雯一步步上前,弯腰捡起摔烂的琴,脸上掠过心疼之色。起身后,掷地有声:“或者说……李嬷嬷对老佛爷不屑,以至于记不清老佛爷的金口玉言?”
李嬷嬷腿一软,撞到桌沿,止住滑下去的姿势。
前头太宗世祖皇后就算了,死去不知道多少个年头,尸体有没有成骨灰仍未可知,但是单雯刚刚念的话,是慈禧太后的旨令,人家现如今好端端在上面坐着,皇帝老子违抗她命令依旧被软禁,你一个嬷嬷,敢让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骤时,别说是从宫里出来,是皇帝沧海遗珠都没用。
“我想,嬷嬷应该清楚离开后,该说的,不该说的是哪些?你若坏我名声,我没了盼头,会做出什么来,我也难说呀。”
李嬷嬷脸色难看,不得不点头应承,别看她是深宫老嬷,听着名头响亮资格老,其实不过是给冷宫打扫的。第一轮放宫女出宫时她找门路留在紫禁城中,不曾想没几年撞上八国联军的事,高高在上如老佛爷、皇帝依然要弃城而逃,她哪敢留下来,更不敢跟着大部队,趁着没人会注意她,偷偷离开,一路走到上海。进入上海前用仅剩的钱财把自己洗净包装,伪装成衣锦还乡。
待李嬷嬷扶着腰背往门外走,快要跨出屋门时,单雯出声叫住她,手指卷着胸前发丝,半抬眼懒洋洋拨弄着琴弦:“李嬷嬷,可别忘记尚有琴的赔偿。摔坏别人东西,合该作赔。”然后报出来令李嬷嬷脸皮抽搐,挖心掏肺般疼的价格,而且她还必须接受。
“小姐,你赶走李嬷嬷,老爷那边……”洗砚忧心忡忡,为防止自己开口打自家小姐的脸,她是等人离开单府大门后提出的担忧。
“不碍事,我自去说。真不懂是哪儿来的疯婆子,跑我地盘上撒野来了。”单雯半点不担心,她爹对她严厉没错,但是其他地方对她一向特别好,她想要的东西,花再大价钱也不见舍不得,单雯相信只要她有合理的理由,她爹肯定站她。而合理的理由……需要想吗?把对李嬷嬷说的话稍作修改复述给他听,拿到支持是百分百的。
在单雯特意点出李嬷嬷有多么不靠谱,连顶头上司下过的旨令亦敢不放在心上,以及,她竟想烧掉赵小姐送她的诗集,万一日后赵小姐问起她多尴尬两件事后,单父完全没有训斥单雯,反而说她做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