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是她第一次差点喜欢上的人,她曾经为他那样伤心过,终究做不到风过了无痕。
天色是浓墨般的黑,外面隐约传来更漏声。她翻了个身,脸贴上冰凉的青花瓷枕,情绪终于一点点从梦中的喜怒哀乐中抽离。
恍若隔世,恍若隔世,他和她却已当真隔了一世,无法回首。姜轻城已死,前世的这一段离奇际遇,恨也罢,怨也罢,也该随风而逝。
她又翻了个身,这次动静有些大,睡在外面榻上守夜的画眉迷迷糊糊地问:“公主,可是要喝水?”
她闷闷地说了声“不用”,仰面向天,再无睡意。
画眉的呼吸均匀起来,再次沉沉入睡。她小心地翻身坐起,穿上绣鞋,随手抓起一件绿地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披上。
外面起了风,将夏日的闷热吹散稍许,摇曳的树枝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弯弯的月牙在沉沉黑云中调皮地钻进钻出。
万籁俱寂。
她独自在廊下漫步,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重重巍峨殿宇。
东暖阁中透出一点灯火,轻城微怔,随即好笑:没想到赵蛮看着凶狠,居然怕黑,睡觉还要掌灯。
她正要换个方向走,忽然听到有压低的说话声从东暖阁中传来。
这个时候还醒着?是睡不惯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那个脾气暴躁却又意外可爱的便宜弟弟,轻城心中柔软,改了主意,往东暖阁走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轻城蓦地止住脚步,心脏不受控制地缩紧起来。说话的两人她都极熟悉,一个是赵蛮,另一个……轻城耳畔血液奔流,嗡嗡作响:是他!
她刚刚还在梦中见过他。
赵蛮声音激动:“您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有力:“这一次本是秘密回来,过几日便要走。”
赵蛮失望:“下个月便是中秋了,您不过了节再走吗?”
那人道:“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赵蛮道:“我跟您一起走。”
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为什么送你回来?”
“知道,”赵蛮负气,“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我想念西北了,想那里的山川大漠,苍鹰骏马。我要陪您一起杀敌守关。”
那人又叹息了一声,声音微软:“蛮奴,你是你父皇的儿子。”
赵蛮不说话了。
那人声音又低沉了几分:“本来这次回来,论理,我不得泄露行踪,连你都不该见。可我听说了你一些事,实在不放心。”
赵蛮问:“什么事?”
那人道:“你把荣恩打成了重伤?”
赵蛮气弱,争辩道:“是她们太过分。”
那人问:“你还把老师都赶走了?”明明声音平静,却透出了严厉。
赵蛮嘟囔:“是他们经不起折腾,自己请辞的。”
那人不为所动,只问他:“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
赵蛮低低道:“尊师重道,不欺凌妇孺,不欺负弱小。可……”他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带着怒意,“他们看不起我,根本不曾真心教我!”
“那便学到本事,站得比他们更高,权柄比他们更大,让他们对你俯首。”那人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充满了力量。
赵蛮似乎怔住了,喃喃重复:“让他们对我俯首?”
“这些,光靠武力可不成。”那人顿了顿,续道,“至于荣恩欺你之事,妇孺之辈,不明事非,不通情理,岂足以计较?只管置之不理。实在过分,稍稍惩戒一二,叫她知道进退便可。”
轻城开始还听得赞成不已,等听到后面,不由怒火中烧,什么叫“妇孺之辈,不明事非,不通情理”?明明是你这个臭男人不通人情,面冷心狠,恩将仇报,可恶至极!
她心情激荡,难免疏忽,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发出“喀嚓”一声。
轻城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雪亮的银光划过,熟悉的冰冷锋锐之感再次出现在脖颈间。
赵蛮的惊呼声响起:“皇叔,手下留情!”
一瞬间,轻城的心中如有狂风巨浪呼啸而过,赵蛮的皇叔,驻守西北,难道他是……
第25章
浓黑的夜色中,一点晕黄的灯光勾勒出男子高大的身影。
他依旧一身布衣,身姿如松,卓然而立,乌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竹簪固定住,一手执剑,星眸淡漠地看向轻城,带着久居上位的迫人气息,似乎毫不意外她的出现。
轻城的脸色发白,试探性地喊了声:“英王?”
“荣恩?”男子缓缓扫了她一眼,如看蝼蚁,“既认出孤来,至少该叫孤一声皇叔吧。”
猜测被证实,轰一下,情绪汹涌,席卷而过,轻城如遭晴天霹雳:英王,他竟然是英王!
她早该想到的,她一个区区六品太常寺寺丞的侄女,平平无奇,名声不显,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被赐婚给大魏的战神英王?
可如果他是英王,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当年,她虽然隐瞒了名姓,以他的权势,想要调查她的身份来历,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一切都源于她撞到他在看西北的舆图,当时,他就想杀她了,却一时心软,放过了她。她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他后悔了,又或者是那舆图真的有泄漏的危险,他对她又起了杀心。
英王,是守护大魏的战神,也是杀神,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下亡魂无数。
可她当时已回到姜家,与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即使是一个权势赫赫的王爷,也没有办法轻易杀死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于是,他向宣武帝请求赐婚,目的却并不是为了娶她,而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
否则如何解释,堂堂英王,英明神武,权势滔天,会如此无用,让人在新婚之夜将新娘毒杀?
新婚之夜,便是他为她选的丧命之时。因为他不能对不起他青梅竹马的庄小姐。而那个晚上他没有出现,是因为他愧对于她,无颜见她,又或者是怕自己见到她再次心软。
杀她,是为国尽忠,保守秘密;对姜家照拂一二,则是对她昔日恩情的报答。
好一个英王,好一个恩将仇报!活该他最后没能与他真正喜欢的姑娘庄小姐终成眷属。
想通了前因后果,她难受之余竟然莫名有点想笑:当初救下那个重伤的英俊少年时,她大概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在他手上。
她想,她是真的可以放下了,放下那个曾经无措地搂着她低声安慰,曾经待她千依百顺的梦中的少年。
她甚至连恨都不愿恨他,毕竟是自己蠢,救了一只中山狼。掏心掏肺到最后,换来了这个结果。
至于报仇什么的,实在是件需要耗费太多精力的事,想想也就算了。两人实力悬殊,她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何况,上辈子已经栽在了他手里,这辈子,她再也不要因为他,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沸腾的情绪一点点冷却下来,此时利刃加喉,她冷静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听他刚刚与赵蛮的话,他此行机密,显然不愿泄漏行藏,却被她认了出来。这人心狠手辣,纵然荣恩是他的亲侄女,也难保他不会痛下杀手。
她可不想再死一次。
为了活命,节操之类的,暂时可以放一放。她眨了眨眼,盈盈美目中水光粼粼,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温温顺顺地叫了前世的丈夫一声:“皇叔。”
她深知自己现在这副容貌的优势,这样一副梨花带雨,柔弱堪怜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儿都能被打动。
英王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神情依旧平静。荣恩娇弱动人的美貌在他眼中竟仿佛与一块石头,一根木桩毫无区别,执剑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轻城心头一紧,偷偷拧了一把大腿,眼泪顿时扑簌簌而下,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软软求道:“皇叔,我什么都没听见,今晚也没见过你。你,你把剑拿开好不好?”那模样真是又乖又可怜。
英王眼中恍惚了一瞬。记忆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可怜兮兮地对他说:“阿甲,我什么都没看到,你把剑拿开好不好?”
他的目光落到轻城面上,少女倾城的容颜与记忆中的面孔重叠,是他的错觉吗,两人的神情竟如出一辙?
抓住剑柄的手蓦地收紧,布满老茧的手上青筋毕露,许久,他才淡淡开口:“夜深人静,不好好休息,出来乱跑可不是个好习惯。”
有门!她加了把劲,泪眼婆娑,委委屈屈地道:“我,我知道了,以后不这样了。”
记忆中,那人也是如此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啦。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心头一悸,手上蓦地失了力。
赵蛮早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见状反应极快,飞快地将轻城往后面一拉,脱开宝剑的控制,随即挡住英王与轻城之间,偷瞄了一眼英王的脸色,随即回头凶巴巴地道:“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出来乱跑做什么?活该被皇叔吓唬!”
英王回过神,放下宝剑,看向赵蛮护住小少女的动作,若有所思。都说这小子和荣恩交恶,可这模样,似乎是对荣恩不满,实际上分明是怕他真把人杀了?还特意将他的行为定义为“吓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