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瘦鹃和伯恭便落在了人堆的最末尾。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不时又会心一笑,陈伯恭尽捧着她说话,哄得她十分的高兴。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渐渐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然而却没有半点要收敛的迹象。
迟秉文停下步子,皱着眉头,硬是要挤在他们两人中间。
迟家以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名义捐了一大笔钱,迟秉文当场签了支票。男侍应托着一本花名册走过来,请迟秉文去签上他们两人的名字。
大家都围在一处有说有笑的看着,然而不过四五秒的时间里,瘦鹃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变,她忽然换了一种尖锐的喉咙道:“娟!婵娟!不见得你爱的是个婵,别人的名字也必得沾亲带故的叫个娟吧?”
原来是秉文在签到她名字的时候,将那一个“鹃”字写成了婵娟的娟。
她素来是最讨厌别人写错她的名字,便是无心之失亦不能轻易饶恕。她可以得过且过的宽恕很多事情,然而对于姓名,她却是偏执一般的半点也马虎不得。
瘦鹃冷下脸,满面怒意的瞪着迟秉文。秉文怔在原地,要说无可原谅倒不至于,只是眼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好了。
冯小婵倒是掺在人堆里撇着嘴笑。
心慈推了推秉英的胳膊,小声道:“不是说你们大少奶奶是个软柿子?我怎么瞧着……你大哥更惧内一些?”
秉英一向不在家里,对于这两人之间的变化是瞠目结舌,这时候耸了耸肩道:“我整日同你耗在一处,哪里晓得?”
头顶上的琉璃灯四处放着光,涓涓的像是泄了一道银河。
陈伯恭笑了笑,走上前,换了一张纸,唰唰几笔便签上了“周瘦鹃”这三个字。他把笔交还侍应手里,提声道:“行了,都愣在这儿做什么?”
恰逢主办人走到演讲台上“啃啃”的清了清嗓子,预备致辞,大家会意,便一齐又往舞台边上涌去。
迟秉文跟在瘦鹃后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尽跟着她搭话赔罪。她却是一味地不理不睬。
然而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个中年的男人拨开层层的人障找了过来,附在秉文的耳边面色严肃的说了几句话,便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走了。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我先回走了,伯玉你留在这儿,待会儿帮我送瘦鹃回去。”
一方面,他们说话时把声音防备似的压得极低;另一方面,瘦鹃正在气头上,也无谓在迟秉文的身上投入过多的心力,她甚至连听“壁脚”都不屑于。末了,只听说这中年男人是联大的一个主任。
她由着他走,头也不回,一双眼睛淡然地盯住台上正挥舞着手臂慷慨陈词的主办人。她像是少了个累赘似的松了口气,然而心里却总是有一种郁郁不平的感觉,像是被什么牵着似的,久也不能释怀。
可她是周瘦鹃,这么一个强势的女人,怎么能由着心思在这里沉沉浮浮不得要领。
等了一歇歇,她重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敬了许多人,亦陪着喝了许多的酒,慢慢地有些醉。然而这一场盛宴却为她的床垫生意造了很大的势,还成功请到了连心慈免费来为她的床垫打广告。
在不至于十分过分的前提下,她自然是把床垫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是营销的必要策略。说不定还会被写入“营销宝典”里。
可喜可贺,第一批床垫还未上市,便已经凭着她的那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巧舌如簧的让上流社会里的老爷太太们预定一空。
一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定定的微笑。那一种周旋其间的老练的态度,叫从前熟习她“名声”的人们,都茫茫然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第45章 “陈伯恭?”
远处教堂的钟声透过黑夜的沉沉雾霭,在午夜时分仓促的响起。主办人激昂的宣布着宴会的结束,先生太太们也就在一片行善后的祥和里鱼贯而出。
心慈因为晚上多尔芬大剧院的一场排演,在晚宴中途时便提前离开了,迟秉英自然要去送她。
陈家兄弟俩只开了一辆车过来赴宴。
迟宝络拉着小婵先占了后座的两个位子,她们向来同瘦鹃不和,又因为前些日子闹得那些别扭,宝络大咧咧的伸着脚拦在最外头,抱怨车子的逼仄不能容人,反正总是不让瘦鹃上车。
一来二去的推推阻阻,陈伯恭渐渐沉下了脸,眉目间有些恼意。他从副驾上推开车门下了车,让陈伯玉先送迟宝络同冯小婵回去。
陈伯玉慌忙探出头来道:“哥,挤挤就能坐了。”
陈伯恭冷淡的立在瘦鹃的旁边,不作声。宝络一向有些畏惧陈伯恭的那样一种禁欲的气质,也就收回了脚,老老实实的坐好了,撇撇嘴没再搭腔。
陈伯玉瞧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只得皱眉道:“那……就一辆车,你们怎么走?”
陈伯恭把两手插在兜里,淡淡地道:“你不用管,先送她们两个回去。我们等会儿叫人力车。”
陈伯玉听了,也就只得按照他的说法来。
因为太晚了,黄包车很少路过这一片,他们两个人便在路上一前一后沉默的走着。
街道两旁的店铺久已闭了门,熄了灯,玻璃橱窗里的木制模特儿光着脊梁,旋身朝里。木头人的身上本是穿着件时兴的貂皮大衣,来时路上瘦鹃亦不由得为此多看了几眼,这下给剥去了,光塌塌的还要避嫌,如此守礼谨严,其实大可不必。
瘦鹃看了要发笑,便真的笑出了声。
在大马路上半明半暗的街灯下,只听见她忽然噗嗤一笑,便清清脆脆的劈开了暮秋夜晚的凄迷。陈伯恭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他总以为瘦鹃一路走来这样沉默,是被宝络伤了心。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橱窗里的木头模特儿,“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嘛——制造的实在是因陋就简,不止那一张木愣愣的脸,就是手脚亦造的一无是处,甚至还能看到许多凹凸不平的人工斧凿的痕迹。”
她顿了顿,乌浓的睫毛一霎一霎的很是可爱:“尽管这样还要藏起身子来,其实即使面朝外——”
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绮思嘛。
她笑笑地停住了话,没有说出口,但她觉得他当然是能够懂得的。
他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地朝上兜着轻笑。
从复兴路到榆园路,不是太远,但也足够走上一个钟头。他们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的朝前走,倒不至于太过辛苦,时间便悠悠地滴答滴答往前溜。
陈伯恭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望着夜色中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金黄中泛着发酵了似的褐色的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只最大的焦黄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呱嗤”一声响。
瘦鹃轻快地笑了一声,有样学样的也踏上一只焦叶,嘶啦啦的一阵脆响。
没有招呼,也没有对视,心照不宣似的,两个人便竞赛一样的往前踏,谁也不让谁。瘦鹃在空旷的马路上转着圈儿的来回踩着,玫瑰洋裙的裙边展开来,抖抖索索的露出了精致的里子,为黑夜多添了一份丝绒般的旖旎。
“你真像个小孩子。”他笑道。
她亦不服输,扬起脸来反驳,“嚯,你起的头,你才像。”
缠绵的一阵秋风穿堂穿巷的吹过来,瘦鹃抱紧了自己的两条手臂,像是没有穿衣服,又漫了水似的,浑身上下一阵透明透亮的寒冷。陈伯恭解开自己身上的洋服外套,往她身上一披。
瘦鹃愣了愣,忙道:“唉,不行,这样的天气,你一定要伤风了。”
她把手捏着肩上的衣领子,要脱下来还给他,陈伯恭却执意不肯。
好在离迟公馆亦近了,瘦鹃颇有些局促的在前头走着,肩背处清晰地传来他衣服上留存着的阵阵暖意。
到了公馆门口,两人道别,瘦鹃脱了外套还给他,又打趣着说说笑笑了一阵。
壁炉里大火熊熊。
瘦鹃走进公馆里头,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喜气。她摸黑推开门,卧房里明晃晃的一片光亮。
她吓了一跳,眯起眼睛一瞧,便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他靠在沙发上,面色十分疲倦。只穿了一件衬衣,领口随意翻着,袖子口朝上卷了起来,扑了点儿灰。
“迟秉文?”
他显然是坐在那里等着她的。
“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暗暗惊诧。
他看着她,忽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一颗心静静地直往下沉,坠到了十八层的深渊里,救也救不上来。
他本是急匆匆地回去学校办一些紧急的事情,后来看着天色太晚,怕她回来不安全或是与宝络她们再生龃龉,便又赶回晚宴上接瘦鹃,却听说她已经回去了。他又一路飙着车往家里去,正好赶上宝络她们下车。
“瘦鹃没同你们一块儿回来?
冯小婵的脸色随着他的声音陡地变了,她原还抱着希望,以为他这样着急忙慌的赶回来,是为了她。
她在阶下站住了脚,“您夫人她嫌我们这车小,便同伯恭一道回来了。伯玉嘛,一路上已经开的够慢,我也不晓得他们怎么还没到家,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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