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就是迟宝络那样的放肆,也仍然同众多女学生一样,不脱这种习气。她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她谈恋爱的对象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
然而她同连心慈又不熟悉,人家好不容易订的位子,谁知能不能再添一个人?
她是同小婵一道从房里走出来去迎陈伯恭的。如今落下小婵一个人,她颇有些过意不去,嗫嚅着又想把答应下来的话给反悔了。
“冯小姐去不去?”心慈忽然扬起下巴颌道。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冯小婵被问住了,偷眼瞟了瞟一边坐着的迟秉文,他倒是不动声色的饮了一口茶。
小婵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复。
心慈没听清她嘴里呜呜的说着什么,又问了一遍:“冯小姐?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料,冯小婵又咕噜了一声:“去……吧?”然而她心虚似的,很快又跟了一句:“行么?”
心慈无所谓的点点头,笑道:“怎么不行?”
一行人同挤在一辆车里,两个男人坐在前头,她们三个女孩子挤在后面。
寒空澄练得同冰河一样。她们关紧了车窗,然而劈面来的一阵冷风,尽打在玻璃窗上,呜呜的十分骇人。陈伯玉开着车,为了抄近路,穿过几条高低不平的巷堂,近边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车灯呜叫。
总算开到了北门大街上,卖早点的几个生意人准备收摊了,包子铺里亦萧条下来,蒸笼摞在一起,那些相互交错着的篾条,瞧着冷冰冰的。
他们开出了北门,远处渐渐出现几点很大很大的秋垦,似乎在风中摇动。
前头开过来一辆车,迟秉文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诧异道:“这不是秉英的车么?”
心慈忙往前探了头,仔细的看了看才道:“这牌号我记得,确实。”
秉文叫伯玉停了车,他独自一个走下车来。前头那车在他们两三米外猛地一脚踩了刹车。迟秉文走上前去,车里的人亦走了出来。
“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迟秉文没答话,指了指驾驶座上的一团人影道:“你朋友?”他没待秉英答话,又皱眉道:“瘦鹃呢?不是同你一道出门的?”
迟秉英笑道:“那不就是?”
秉文愣了愣,再仔细一瞧,车里坐着的那个人确实身量娇小了一些,带着顶黑呢的帽子,衣领翻到脸颊两侧,斜斜地切过两腮,只露出来一只小巧的鼻子。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车窗,车里的人便把车窗降了下来。
她脸上冻得微微泛着一些血色。“嗳,好巧。”
“好巧……”他点点头,“你在这儿做什么?”
瘦鹃扯了扯嘴角,道:“你还看不出来?”说着,把手搭在方向盘上,鸣了一次昂长的笛。
“噢……嗳。你也学车么”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她是个守旧的女人家,只配乘轿或是坐人力车?
这两年黄包车仍旧时兴,汽车还是不多,因为卖的贵,一万二的大洋才够买一辆普通的福特轿车,随便去修一修,也要花上一根金条,汽修工人是被富绅们捧着的,哪里像现代世界里那样遍地都是。
瘦鹃自然是不了解这些行情,一味地以为是迟秉文看不起她。
秉文看她不搭腔,脸色也不大对,好半晌,才默默地说了一句:“你想学车,我也可以教你。秉英他向来耐不住性子,我怕他惹你不高兴。”
瘦鹃撇了撇嘴,淡淡地说道:“不劳您大驾,秉英教的就蛮好。”
迟秉英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笑嘻嘻的道:“大哥,心慈怎么也来了?”
迟秉文便把来龙去脉又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迟秉英一听,忙道:“正好——我也跟你们去凑一桌。”他忽然又想起来瘦鹃,忙低下头去同她商量:“嫂子,你来不来?来嘛?”
秉英缠着她说了一大通,她从没料到一个大男人也能这样叽里咕噜的缠人。
她只得跟着他们一道去吃饭。一来是被秉英磨得受不了,二来是若只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亦无法一个人开车回去,城门口的卫兵近来把来往行人查的很严苛,她还不想惹上什么是非。
才进了店堂,食客中有好些深目高鼻的洋人,门前车水马龙,堂上交杯换盏,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们先点了金陵春的招牌菜式,“美人肝”、“松鼠鱼”、“蛋烧麦”、“凤尾虾”,四样俱全。
美人肝这名字起得最好,空灵而涉绮思,几个男人闻得亦是一叹。
菜是现做现卖,名旦们又还没有登台,他们此时只好闲话起来,有的没的都聊一聊,才不至于一大桌子显得格外冷寂。
“冯小姐搬到迟公馆里后,还上学么?”
冯小婵僵坐在那里。她听着连心慈提起这一件事来,然而眼睛却不望着她。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这一桌的人都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
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们冯家的人泼泼洒洒地打到迟公馆里来。据说是为逃婚。然而这事情也奇怪,桌上一般坐着的几位好友至亲亦不能够晓得,平时揣测亦不能甚解其间的前因后果,外头嘛,话就更是多得很,传的沸沸扬扬,各种版本都风行。
“这一阵子请了假……停几天再去上课。”冯小婵嗫嚅着道。
“也好也好。外头都传呢——迟先生是金屋藏娇,不舍得你出去。”心慈又笑。
然而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冯小婵咬着唇道:“哪儿?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她这话说的强硬,又隐隐地带点儿鼻音,众人都是面面相觑。
停了好半晌,心慈看她一副强忍住要哭的样子,忙又道:“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冯小婵也不看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连心慈的一番假意,然而又不得发作,她犯不着真去得罪了这个女人叫自己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今天又更晚了。
但是,更文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鞠躬,晚安。
第48章 饭局上谈生意
瘦鹃笑看着她们两个女人在那里“唇枪舌战”,本来坐在那里十分无聊的,这时候却低头把她那只男式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地旋转着,露出一种从容的神气。
“你们家大少爷怎么没来?”她忽然开口问道,自然地感觉到了迟秉文一刹那投过来的沉沉的目光。
“噢——我大哥他啊,去浙江前线给人家打官司去了。”陈伯玉笑着接口。
迟秉英皱起眉头,“怎么?不是说前线战事吃紧么?他还跑那儿去做什么?你们家里又不缺钱,何苦讨这苦差事?”
“我也不大清楚。你不晓得,我大哥那个人,说一不二的,谁能拦得住他?我母亲这两日亦天天替他悬着心,还托了许多的关系,就怕他遇上什么事,万一……现在全国各地都闹出点儿事情来了,那可真说不准。”
瘦鹃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然而仍笑道:“咳,你大哥福气大着呢,他又是个人才,自然一路上都有人帮他安排的妥妥帖帖,也叫你们老太太宽宽心。”
她这话一出来,便紧跟着又有人出声宽慰。陈伯玉倒一向是一副乐天的样子,不大愁,也没什么好抱怨。
一个外头套着火红平地棉马甲的姑娘走进来,把菜一一的上了桌,那松鼠桂鱼的鱼肉契成斜面方块,刀刀都契至鱼皮,但又不破,两个黑点做眼睛,以冬菇做两耳。那姑娘趁热浇上卤汁,一下子吱吱作响,犹如松鼠鸣叫。
大家看出其中的妙处,亦赞不绝口。
“我听说迟少奶奶开了一家床垫厂?”陈伯玉勾着头问道。
“嗳,做什么叫我迟少奶奶?叫我瘦鹃便好。”瘦鹃笑着道,却听到迟秉文低低的一声咳,她看过去,扁了扁嘴,又低下头来夹了一筷子鱼肉,道:“是。在霞光路上盘了一家店面。”
“哟,嫂子,那地段可真不便宜!”迟秉英附和着吃了一惊。
她笑笑地瞟了他们一眼,道:“可不么?我到现在还拖欠着人家租金呢。”
“人家倒也愿意?”
“我同他们谈好了的,月底再把钱汇给他们。我这第一批的床垫订是订出去了,托那日慈善晚宴的福。只是成品做出来以后总有点儿不尽人意,就又返厂重新做了一批,头一次赤手空拳做生意,我没料到嘛。”
“怎么不叫大哥替你先垫上?”秉英笑着又问了一句。
瘦鹃白了他一眼,“那岂不是吃他的软饭?”
迟秉文握着拳头抵在唇上,啃啃两声。
陈伯玉一笑道:“那这再返厂重新做,也来得及?”
“我们也每日加班加点的做呢,来是来得及的。做出来了就得给人家送过去,耽误不得,就是这样赶了,估摸着月底才能陆陆续续的把钱收上来。到时候先补上房租,再想下一步的事儿。”
“近来收上来的成品倒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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