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晚上都是睡在地上的,地上凉。”他躺在那里,像个睡佛,同她没话找话。
“噢,那要不你睡地上?”
“床也不是很小,两个人挤一挤,总是能睡的。”
“哼,你们男人!就是满脑子要占女人家的便宜!我就是冻死了也不跟你挤一个床上睡。”
瘦鹃不同他讲话了,她觉得他病里也这样的不正经,老不正经。
然而她自己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看了看迟秉文的病容,终于还是从箱子里取了一沓钞票出来,要送他去进病院。
她手里拿着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地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眼下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要她拿出钱来,她简直几天都没有食欲。
因为不想让迟家人看到,知道她目前的住址,瘦鹃便给陈伯恭挂了个电话,要他悄悄地来帮忙。
这一座城市虽则繁荣,然而正因为繁荣,租界盛行,各帮各派的又拉扯着,所以病院也只有由几个外国宣教师所立的一所。处在这城市东北角的一个小高岗上,林立着几间清淡的洋房,由一色的米色砖石砌成,绕着一丛齐云的古树,把这一区的山景,烘托得简洁幽深,使人经过其地,就能够感出一种宁静的气味来。
陈伯恭来回往复的替他办手续,费了半日的工夫,迟秉文的身体就很安稳的放置在慈心病院的一间特等房的病床上了。
瘦鹃是同陈伯恭一道把他送来的。到了医院便将钱交到了陈伯恭的手上,她自己便又跑出去看门面。
她不大愿意和迟秉文呆在一块儿,他老是说那些呆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可能忘了定时,这篇竟然没有发出去。这篇还是算作昨天的,今天2更~
第38章 坐上了火车去山东
病房是在二层楼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阳光倒是很好。各有两扇玻璃窗门,开门出去,是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小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法国梧桐,这时候树叶早已经凋落,草色枯黄,有些地皮已经光秃秃的裸露了出来。
进病院之后的两天内,因为热度不退,迟秉文便终日躺在床上,瘦鹃倒是从没有来过一次,他渐渐的感到无聊了,又笑自己傻气。他日日的盼着她来,虽则等待是熬人的,但其间的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勾着他要等下去。
他日日看着窗外,快盼成了“望妻石”。
到了进院后第三天的午后,时任院长的汉斯医生来诊察时,看了看他的体温表,又听了听他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一种不大能够使人了解的蹩脚的中国话说道:“密斯特迟,我要恭贺你,病情在一点点好转了。但是您仍然应该观察一段时间,在医院里,至少一个星期。”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走街串巷叫卖着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瘦鹃迎着风咧开嘴笑,一身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她穿着件黑呢氅衣,坐在一辆黄包车上,往医院里赶去。
她想到今天清早的事情。
外面还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叫人看不分明。
寒天的清早,太平坊巷堂里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随着风飘到了前楼里来。
楼下的房东太太叫瘦鹃下去接电话,说是王先生打来的,瘦鹃心里一喜,想必是工作上的事情有了着落。
她就在那个烟里匆匆地走过。
果然——那王先生告诉她山东的弹簧厂子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厂子的老板决定后天就要进行拍卖。
她今儿晚上就得搭火车走。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刹刹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
迟秉文躺在床上,那斜阳里的落叶仿佛触动了他文人的神经似的,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寒冬秋暮的悲哀。
房里头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他望着簇新而雪白的床单,勉强披衣下床,打算去把呼呼灌着凉风的窗子关上。他立在窗边,正看见一个长挑的女人从院门口一闪而过。他有一种直觉,是她来了。
迟秉文慌忙回到床上躺好。瘦鹃果真抱着花走了进来,秉文表现的像个得到糖的孩子,甚至抱怨起来也同闹脾气的稚儿一般无二。“你怎么到今天才来?我等你等了好几天。”
瘦鹃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等我做什么?”
她忽然反应过来,抱紧了手上的那一大束花,紧张道:“噢!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迟秉文一脸的不明就里,“反悔什么?”
“反悔你答应了我的……给我钱啊,工钱。”
迟秉文一腔热血都被浇了个冷透,他紧紧地抿住唇,生气了似的不说话。好半晌,才闷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瘦鹃便又笑了起来,颇为安心的抚弄了一把沾着露水的花瓣,她忽然道:“我今天晚上要坐火车去山东。”
他一愣,抬眼问道:“怎么?”
“山东的一个厂子,我想把它收购了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东南角乳白色的五斗橱里找来了一个干净的长颈玻璃瓶,灌了三分的水,把花一枝枝地插了进去。
迟秉文望着她在那里忙活的一团细细长长的身影,想了想,道:“你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想当年我可是——”她兀地住了口,眯着眼冲他笑。
“想当年怎么?”他眼里闪过一抹怀疑。
瘦鹃咬了咬唇,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扯着嘴角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迟秉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着道:“我陪你去。”
瘦鹃就等着这句话呢,她故作不情愿的忸怩了一番。在迟秉文的坚持下,终于狡黠地笑道:“那好吧……车票钱你出?”
“我出。”
火车呜呜的响着笛,嘶鸣着,喷出一阵滚浓的烟。脚下站着的地板也跟着颤动了起来,月台上的景物渐渐的朝后退,人影一个个的缩成了一小团。
瘦鹃透过火车车厢顶上的一排吊灯,看向迟秉文。
他是中等的身量,然而方正齐楚。他的身材并不高大,戴着一副茶晶色的眼镜,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
他倚在特等车厢的一张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莎翁的戏剧集。脸色仍旧是苍白,但较之前几天总算是多了一些血气。
她是故意折腾他,她就是心里不痛快,且有一种恶意的想要捣乱的心思——明日冯小婵就该嫁进王家了,原书上说的是当日迟秉文跑去大闹了一场,带着冯小婵一起“私奔”。
他要是今日随她去了山东,自然要打乱了明日的安排。她在心里窃喜,她就是想给他们两个的感情使绊子——虽然无意于他,然而瘦鹃毕竟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
至于她报复的程度,你只消看看从前她工作上的那些竞争对手的下场便好了。
车厢晃动了一下。迟秉文忽然把书合上,抬起头来看她。
她慌忙把目光收了回来,佯装着喝了一口茶,却差点儿被呛到。
他低低的笑出声:“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谁看你了……。”瘦鹃不屑的撇了撇嘴,眼光斜斜的往地板上瞟。
秉文笑了两声,摇摇头:“你还不承认。”
瘦鹃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你长得好看?我看你?”
“我长得不好看?”
瘦鹃咽了口车厢里供应的温吞的茶水,偏过头去,看着车厢外黑洞洞的景致,然而就是不开口。
“你怎么忽然对弹簧厂有了兴趣?”他忽然一本正经的问道。
“嗯……女人独立的第一步,先赚钱。”
“弹簧厂是要倒闭的,你这是先赔了钱。”
瘦鹃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的经商头脑,蹙额反驳道:“哎呀,你们……你们男人家哪儿懂生意上的事情!”
他又闷声笑起来,“好好好,我们男人家不懂。”
顿了顿,又道:“然后呢?赚了钱,还打算做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还得再谈个恋爱!我十来年没有谈过恋爱了。”
她在从前那个世界里,唯一一段初恋结束在十九岁的隆冬,她活到三十岁。这个世界里,行规蹈矩的活到十八岁,嫁进迟家,八年了,如今二十六岁,她与迟秉文只能算是一桩不幸婚姻里的可悲男女,不能算是恋爱。
所以无论怎样算,她确实是十来年没有谈过恋爱。
迟秉文沉默了良久,终于微笑着问道:“那么……依照你们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瘦鹃倒真的做出一副思考的架势,斟酌道:“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方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满脸横肉,当然也不要像小旦,女里女气。第四,要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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