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点,纵使处在府中的卫母和她并不能彻底感觉到,然而从查探的几个下人和一些好心提醒的亲眷口中,她们也逐渐得到了民间的这般实情。
从最开始的听到这种消息彻夜不能眠,如今再从别人口中,听到传闻中凶恶如罗刹,杀人进食,严苛暴戾的付将军形象时,卫莹心中已经没有了多少动摇,甚至还会不由泛起一股莫名而悲凉的笑意。
若是他还活着,看着这片誓死守护的土地上,被他庇护着的百姓如今对他弃如敝履,他的君王要强逼他的妻子,不知道他还是否能再保持着那一颗赤诚的赤子之心?
所以,人间千万别有鬼魂啊。
若是真有鬼魂,想象着那人在她身旁可能看到的一情一景,卫莹时常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这般会让她光是想到这种可能,便夜不能寐的噩梦与惩罚。
她后悔了,她不该在他离世后,还夜夜盼望着,希冀他的魂魄能够留下来陪她的。
若是他的魂魄真的逗留在这世间,看到这一幕,那该是多么可怖的惩罚。
他是大将军,一个生该纵横战场,死也应该马革裹尸,在众人仰慕和史记称颂中盖棺定论的英雄?怎能受来自他庇护的百姓的屈辱呢?
卫莹喃喃自语地念道,火光之下,抄写的佛经上灼上的火焰近乎要舔舐上她的指尖。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却是麻木地一遍遍重复着佛经的诵念,心底还是微不可闻地一遍遍痛哭哀求般地重复着自己的痴想。
——这世间不要有鬼魂。
——若是有,也不要再来找她。
因为这回,她不仅不能再跟着他义无反顾地走,甚至死后葬下时,也不能在坟上冠以他的姓氏。
生前不能成为他的妻,死后不能入他的坟。
无论是生老病死,他们今后,都再无半分瓜葛。
……
选秀的一切,都是由娘亲亲手办妥的。
卫莹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她就如同一个被掏空芯子的人一般,她可以笑,可以做出标准的宫规礼仪,可以轻易地说出让娘亲展开愁容,让眉烟被她逗笑的话语。
然而镜子里的那张脸,是陌生的宛如和她不是一人的平静神情。
没必要有波动,没必要伤身不是吗?
把自己看成一个漂亮的物什,外面的皮囊漂亮一些,就足够让把她收入的那人松手,然后换出她两个哥哥的性命,让这世上仍牵挂自己的人能够平安如意。
已经足够让她感恩戴德了不是吗?这幅皮囊,竟能换出这般的大价钱。
卫莹慢慢地盯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符合教导姑姑要求的温婉笑容。
“小姐笑着真好看。”
眉烟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少女仍是在笑,她转过身去,面容清丽动人,仿佛涟滟的柔光在她面上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然而神态也是极冷的,近于无动于衷地看着眉烟为自己梳成入宫的发髻。
“皇上看着小姐这副样子,一定会喜欢小姐,然后把两位公子放出来。”
眉烟小心翼翼地说着,是夫人嘱咐她这么说的。
然而听了她这句话,少女面上似乎才真的显出了几分活气。
她极其郑重,又仿佛喃喃自语地轻笑着,对自己说道。
“会的。”
她的兄长,一定能平安无事地放出来的。
……
选秀这一日终归是到了,经过层层的筛选,她和一干秀女站在了坤和殿外,等待那个名义上是她们丈夫的男人允许入见。
“姐姐……”
众多争奇斗艳的面容在她面前出现,少女无动于衷地看着,面上仍是恰到好处的笑意。
然而她不说话,光是在这里站着,便足以让众多女子暗含着敌意的目光纷纷聚集过来了。
而对于那些上前介绍,拉拢,或者暗含敌意的对话,如同蜜蜂一般嗡嗡地入了她耳中,卫莹无动于衷地听着,却是连那说话的人和名都没有记清楚。
☆、急切
“传秀女进殿。”太监高尖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卫莹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行动,她脑中一片空茫,看着面前少女宫裙的艳阳下泛起艳丽的弧度,便紧跟随着面前少女的脚步进入坤和殿,指尖却紧扣入肉中,仿佛要将自己从这场荒唐得如同一场大戏的梦中唤醒出来。
这样她醒来时,是不是就能看见含笑的娘亲在床边唤着她,给她拿来哥哥在边塞小城处为她捎带来的有趣饰品,而那人刚刚来到府中,正在如同普通男子一般地急切等待她的到来?
而这样的美梦,终有一天在她在荒冷的宫殿中醒来时,是不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近乎只有深切到肌肤的痛苦,才能每时每刻地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噩梦,而是她余生便要开始和持续的真实。
付峻,她好害怕啊!
他战死在沙场的的这一刻,可有片刻后悔和设想到她今日的场景?
他怎么还不起来,想当年一样握住她的肩,再和她说一句别怕了呢?
将要涌出的眼泪缓慢地忍回,少女放空着思绪,竭力不再想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脚下可以倒映出人影的砖块,竭力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宫殿中和所有物什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和思绪的东西。
再抬头时,她的面上已经是如同旁人一般的平静拘谨神色。
然而美人不笑时是美的,笑时也是美的,几乎整个殿中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视线在她面前扫过之人,都不能抑制地把心神停留在她身上。
殿中争艳的群花,便如同泥人捏造的一般到了真真切切存在的鲜花旁边时,方才显出她们本身被忽略的平庸和缺憾,而离少女最近的那几人,明明也是花季,甚至更为年轻的少女,然而颜色便像是抖落了三分,更加难让人着眼在她们身上。
元太后的目中满是哀色,她如何不懂自家少女此时的痛苦。
在她和卫母特意保护,没有让莹儿经历过淤泥污染的情形下,莹儿愿意为着自己的兄长,担起自己的责任,最后委曲求全嫁给一个完全不爱,甚至是迫于压迫的男人,而这人还是拥有三宫六院,生来便注定不会长情的皇帝。
这幅经历,就如同是她的翻版,然而她还是幸运的,因为她所嫁时还没有心爱之人,也确确实实和先帝有过一段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日子。
然而哪怕在这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当她一人守着偌大的宫殿,无一人可倾诉,人人都要防备时,心中对外界的痴想和今后便要在宫中度过的痛苦仍不时缠绕上心头,宛如淬毒之药般让人夜夜不能安眠。
她嫁的是一个她爱的九五至尊,都尚且如此不愿,卫莹嫁的还是一个百般逼迫,甚至日后连一段怜惜的岁月都不能多给她的君王,光是想到这一点,仿佛阶下的那人站的不是卫莹,而是过往岁月的她一般。
这岁月的命轮周而复始地碾压下来,却是仍要她唯一的亲人再重复她的命运。
元太后微微闭眸,掩上目中那无人能得见的悲哀之色。
那一刻,她甚至对那高位上的君王生出了一丝怨恨,也对她没有活下的女儿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叹和释然。
生在这皇宫之中,也许活不下来,也是命运的一种格外恩赐,让她的女儿能早早投胎到那富贵之家,去做一世富贵闲人。
而不是如同此时阶下的少女一般,还要带上全身的枷锁,投入这个吃人不见骨头的皇宫之中。
她护不住台阶下的这一个,而她的女儿即使真的在身边长成,她便就真的能护住她身边的这一个吗?
……
然而位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却不像她们二人想的一样全然为美色所迷。
他黑青的眼下仿佛遮盖着什么,努力掩藏着自己的惊悸之情地端坐在那无人敢望的高位上,台阶下那位无人不瞩目的美人,对他而言宛如藏着毒刺的艳花一般,给他难以想象的惊惧之感,让他一次次想起噩梦中那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被人挥刀分尸的感觉。
太监在一旁唱着每一位上前的女子性命和家世,在听到太监“卫国公府嫡女,卫莹”的高昂尖锐唱词时,愣着神的他宛如又一次被拖入了那梦靥一般,元安帝不能抑制地打着颤,面前又出现了男子青紫着面孔,青白可怖的面孔将他死死地掐入窒息之中的可怖样子。
元安帝没有说话,在卫莹面前的数位女子,都是由他旁边端坐的皇后和太后一语敲定了下来。
毕竟谁都知道陛下最近心烦意燥得很,如今使了这般多的手段,又是让选秀硬生生提前一个月,又是扣留着卫家的亲眷在狱,既不说放又不赦免的要挟之举,硬生生让卫国公生了一个美若天仙,要将陛下魂都勾走的女儿这一个谣言在朝野之间传了个响亮。
如今这朝野中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元安帝这番急迫的吃相到底所为何人。
甚至在朝野没有刻意禁止的情况下,民间已经隐隐有这般的流言传出。
如今这坤和宫里的所有人,更是无人不知这一番硬生生提前了一个月的选秀正主到底是哪位了,而按元安帝这番急不可耐的气势和动作,谁又不知在那位前的所有人都是陪衬着那位进来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