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心只是如同盲人和聋子一般地捂着自己的耳眼,一遍遍地重复着她不信,她一个字都不信,她不信那人会如此对她,她不信那人给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的瞒骗之举。
然而另一半心却如同沉在寒泉之中,和那人昔日相处的每一分甜蜜之举此时都变成了再穿肠不过的□□,让她痛得肝肠裂断,只想就这般死在这□□之中。
各式各样的怀疑如同淬了毒的利箭般几乎要扎透她的心脾,将她拉着坠入那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少女忍不住唇齿发冷,冰冷麻木地想到:若是那人,若是他——真的是一个心存反心的反贼呢?若是那些情真意切,海誓山盟的字眼,都是出自那人的花言巧语,特意欺瞒呢?她要为了一个不过相识数年的男人,搭上从小就疼她爱他的两个哥哥的性命,搭上她娘亲,搭上卫国公府数百口人人头落地的可能吗?
近乎最为冰冷,最为无情的想法笼罩上她的心头。
她要为了一个死人的名誉,搭上她卫国公府数百口人的性命吗?
然而他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这可笑的名誉二字,似乎只会落在世人口中的笑谈中和她心上会惦念着了。
卫莹恍惚着,却是自嘲地想到。
至于她的身子,反倒是变成最为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那人身死,纵使她不愿,她也清楚母亲定会想方设法地强迫于她嫁于其他男人,无论那人品行是否端正良好,然而即使有人可能每处地方都像极了他,她也不可能再会对任何一人心动。
因为她这一生在那人身上动的情都太深,以致深到了伤皮动骨,皮肉支骨淋漓,破碎不堪的地步,卫莹甚至觉得,她死后,若有人掀开皮肉,便会发现那里面的肺腑定会让人嫌弃与恶心。
然而这样的她,竟能用这幅自己都不甚在意的躯壳,来换得她最在乎的家人的平安相聚,她也不该再奢求了不是吗?
少女面容上勉强露出宽慰的笑意,然而一开口,泪水便忍不住地从泪眶中落下,砸入她的心中。
她此刻的哭,不是在哭自己——
而是在哭那个早入黄泉之人。
今日过后,她就不再是他的未亡之妻。
而这一点,或许自始自终,也只有她一人会在意。
这处伤情动骨的大戏,也许自始自终,也只有她一人作为戏子出演。
她此时终于如遭噩梦般地醒来,再不哭,又等何时才能再到一次他的坟前哭呢?
☆、同意
透明的泪滴落在衣上,如同雨水打入了残荷一般,却是随她的动作一动,便落入地下。
那一刹那间,望着滚落入地的泪珠,卫莹蓦然再度想起那年陪那人看秋后残荷的场景。
那人冷峻面上望向她时的柔和极为深刻,如今想起,仍是令她十分地心动。
然而此时,她的面前那人已不在,疼爱她的两位兄长也已锒铛入狱,娘亲曾慈爱地望着那人的眼中也已转化为彻骨的仇恨,似乎转瞬之间,曾出现在她生活中数十年如一日包围保护着她的层层壮丽高墙碧瓦便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然而这一刻,再也没有那人能够稳重地伸出手,紧紧地扶住她的肩,如同那年她遭遇惊马一样牢不可破地站在她身后,然后笃定郑重地告诉她一声:别怕。
也许,她真应该相信天意弄人,就如同这上天恩赐给她的这二十年美梦一样,因为太美太动人了,就如同刹那的焰火,她总是到了应该被摇醒,然后饥饿苍惶地从美梦中醒来的时刻了。
然而她还不能够选择畅意的一死了之的解脱,因为在被焚烧殆尽之前,她得用自己,为那曾经也为她遮风挡雨的残瓦做一回真正的庇护。
所以,娘亲,兄长,这一回,就换莹儿来守你们。
少女平静一笑,这一笑淡如云影掠海,让人只想起供奉在神庙上那些无情无欲的神佛,无声无色,不染凡尘,便连这世间最高洁的云烟,也没有在她眼中留下真正映影的资格。
而这一笑,没有染上这世间的任何颜色,却又压下了人间所有颜色。
妇人望着女儿如月如云般不染尘世的清浅笑意,却荒唐地有了眼前之人仿佛下一刻便会从身边化开,融入温煦的光下的幻觉,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颤抖地握住少女的手,却连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一句妇女日思夜想,梦中都没想过会如此轻易得到的话便从那不应存在人间的人口中说出。
“娘,我愿意入宫——
去换兄长的性命。”
窗柩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入少女的半张面孔里,让人以为那面容便是被上天眷顾着,生生从暖阳中分隔出一缕然后加以冰露砌出的不属于凡尘的存在。
那一刻,妇人突然能够理解了那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心思。
——没有人,能看到这样不属于凡尘的存在时,还可以毫无心动地视若无睹的。
特别是当看到这颜色的那人,还是高高在上,俯身一抱,整个天下都供他予取予求的君王时,他总会不得不被一次次痛苦地提醒着——他总归是一个属于人间的凡人的。
……
“相爷。”
浩浩荡荡的八人抬的紫色轿子上,一位穿着青色皂衣的下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那轿子在光正典雅的宰相府前停下,紫色轿盖之下,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从轿子里走出,他身着紫色官服,一身清正的无人敢直视的姿态中,面上却显出几分不欢的郁色来,
刚刚在元安帝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的李邕和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他本来以为无人能挡的收拾反贼余党的行为不会受到太多阻碍。
毕竟这事情牵连的只是些有名无实的官宦之家而已,而他在反贼上栽了太多跟头,哪怕是出于安抚人心处理,陛下也应该不会吝啬这剿贼举动来安抚一下他这个老臣的心。
却没料到陛下只是虚虚实实地拖延着,宁愿拿些好听的话来搪塞他,也不肯遂他的心意真正下诏治罪那些反贼的余孽。
李邕和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对那反贼,他相信陛下应该比他还要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从陛下对那反贼定罪的拖延中,作为朝堂上多年屹立不倒的老臣,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有什么关节阻碍着他不能达到原本的目标。
然而他肯定是不能让这件事情拖延下去的,毕竟反贼余党纵使已经树倒猢狲散不少,但这罪名若是拖延下去,那反贼收拢的人心多少还是能从中搅浑一把水,到时那造反的罪名到底转重还是转轻还是在难料之中。
而在他与那反贼相抗的几年间,他坚持圣人之道,不起刀戈,却在那反贼战战皆胜的情况下,便散了不少的人心,若是这个罪名不定,只怕那散了的百官之心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收回来,到那时,若是这民间再出一个付峻这样的人物,他就再难压制地住军中的那些莽夫了。
李邕和眸色转冷,然而当他望向昔日老仆时,仍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应有的温和安抚人心的姿态。
“怎么了?”
李邕和出声问道,纵使心情烦闷,他也没有呵斥这位跟着他长大的下仆,毕竟若是无要紧之事,一向颇通他心意的下仆定然不会出声打扰他的思绪。
那显出老态的下仆小心地斟酌着字句,然后如实地禀报道。
“二少爷今日出了府,去寻卫家那位小姐去了,只是马被惊了,二少爷觉得下了面子,如今在府里正惩戒马夫呢,只是二少爷脾气刚烈,无人能劝得住他,已经……已经连着打死好几位马夫了。”
“相爷,您看?”下仆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这也是件难做的工作,以往二少爷下手知道轻重,他也不愿用这事惹得相爷烦心。然而真的闹出了人命,还是得请示相爷,免得真的惹出了什么麻烦。
李邕和烦躁地一挥手,道路上开路的兵甲映入了他的眼中,更是激起了他的烦躁之感。
他一甩袖,往堂中走去。如今朝中已再无和他作对之人,他更不需要和过去一样再提防着,害怕府里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如今不过儿子打死些下人,又算得了什么
“打死就打死吧,多嘴的下人都发卖出去,现在府中的一切事情处置都按午乙年的旧例来,以后这等小事,就不要再禀报我了。”
下仆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是,更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微无比。毕竟纵使他是府里相爷身边的老人了,然而近些年来相爷的脾气越发暴躁,便是他也不得不斟酌着,放着自己那一句可能惹怒了相爷,然后一家老小都被发卖出去了。
身边一切吵嚷声都消失于无声中,李邕和皱眉动作稍缓,心里却陡然想到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可能。
然而这世间的事,越是荒唐至极,反而发生的可能越大。
“把廷易身边见过卫小姐姿容的人给我找来。”李邕和吩咐下去,望着将事情吩咐给旁人的下仆,他皱着眉却是说出了一番下仆连听都听不懂的话来。
“安三。”
被唤到名字的下仆身子一震,答应下来然后翼翼抬起头,等待这句话后相爷的吩咐,然而抬起头时,望见的是相爷思索的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