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愣愣地看着她,竟无话可说。
这一晚厉兰妡睡得很不好,也许是因为心事满怀的缘故,一直到深夜都无法沉入梦乡。
她辗转的响动将萧越也惊醒了,他探起半身,温然执住她的肩道:“你还在担心太皇太后么?放心吧,太医的话也不定都做的准的,也许明日……”
他话音未落,远处忽然有沉重的云板声响起,一阵急遽的脚步声渐渐朝这边临近,小安子仓促推开门道:“启禀陛下,绣春馆才来了消息,太皇太后仙逝了!”
萧越见身旁的厉兰妡平静不动,以为她或者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在黑暗中伸手摸去,只觉手心一片冰凉沾湿——厉兰妡满脸是泪,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流下。
棺木等一应器物早就备好,根本无需着忙。太皇太后的丧仪极尽哀荣,众人并未表露出过多的悲伤情绪。人生七十古来稀,太皇太后已经七十大几了,按民间的说法叫做“喜丧”,是不必太难过的。
厉兰妡也没有预想中那般痛哭流涕,起初她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无端失去了什么,继而想到太皇太后去了地府也许过得更好——假如人死了真有知觉的话。自从太宗皇帝去后,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日子已称不上快活,走了反而松脱。
如此一想,厉兰妡也便渐渐淡然下来。
也许被太皇太后临终的遗言所打动,太后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大半,竟全权料理起太皇太后的丧葬事宜来,甄玉瑾和贾柔鸾也从旁协助。至于其他妃嫔,她们与太皇太后本就没有太多交情,只象征性地哭了一哭,旁的竟像不与自己相干。
只有江澄心哭得最难受,她在灵堂前披发顿首,几乎哭出两缸眼泪来,旁人拉都拉不住。厉兰妡偶然上去劝一劝,江澄心反而趁人不备冷笑道:“娘娘作出这气定神闲的样子给谁看?太皇太后不止是嫔妾的靠山,也是娘娘的靠山,娘娘以为没了太皇太后,您还能像从前那般逍遥无忌么?”
她大概以为厉兰妡是来奚落她的。
厉兰妡从不打算与她为善,当即冷冷道:“本宫的事自有本宫料理,无需妹妹操心。妹妹这般有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才好。”她撇开一边的江澄心,对着棺木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径自转身离去。
死人有其该去的地方,活人的日子照样得过。而厉兰妡的处境分明随着太皇太后的逝世变得险峻起来。太皇太后死了不过半月,众妃齐聚慈颐宫时——那位邻居既然已去,太后便重新搬回自己本来的住处。
太后闲闲地抿着一口茶,恍若波澜不惊地说起:“如今太皇太后已经过身,济元师父留在此处也无益,不如仍旧回慈航庵去罢,免得耽误师父清修。”
甄玉瑾摆出亲切的微笑,“正是呢,厉妹妹不去寺中祈福,谁来保佑我大庆年年平安顺遂呢?”
厉兰妡着一身素色袍服,头上仅一支素银簪子为饰,愈显得面容清丽,楚楚动人。她谦和地笑着:“太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请恕臣妾不能从命。”
太后的眉毛斜斜往上挑起,“为何?”
“因为臣妾,有了身孕,只合留在宫中安养,不宜出行。”厉兰妡一句一顿地说,她眼中的光芒更甚,仿佛灵堂前两盏永夜不熄的长明灯。
☆、58.第58章
厉兰妡很荣幸地看到满殿妃嫔脸色齐齐僵住, 唯独太后面色如常,她目光幽深道:“又有孕了?”
厉兰妡知道她有所疑心,坦坦荡荡地说:“臣妾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吴太医才来验过,已经一月有余。”
甄玉瑾不觉冷笑, “厉妹妹果然不畏人言,虽在修行之中, 且逢太皇太后新丧,妹妹就敢公然行出此事, 本宫佩服, 佩服!”
傅书瑶轻声道:“贵妃娘娘的耳力怕是不大好, 厉妹妹的身孕已经一月有余,这个孩子自然是在太皇太后逝世之前怀上的, 且厉妹妹回到宫中未久, 陛下一时情热,厉妹妹莫非还能自矜身份么?”
甄玉瑾被她一番话噎住, 只能冷目相对。太后叱道:“行了,都别说了!”她看着厉兰妡, 努力挤出一番笑意:“厉昭仪既然有孕, 仍留在宫中罢, 外面风霜苦寒, 的确不相宜。”
厉兰妡料想的不错,太后再怎么厌恶她,她腹中怀的终究是她儿子的骨血, 倘若在外头发生什么意外,太后恐怕会一辈子负疚,为此她只能转口。
经了这一出,太后的神色颇为疲累,众人也没了聚会的心情,不多久就纷纷告辞离去。
厉兰妡走出慈颐宫,才转了个弯,就见傅书瑶从后头跟上来,苍白的脸微微泛红,“妹妹且等等,姐姐跟你一起走。”
厉兰妡讶然转身,“姐姐不回涌泉殿么?”她莞尔一笑,“看来我还要在宫中住很长一段日子,姐姐位份尊贵,若长久屈居幽兰馆偏殿,不止我心里过意不去,旁人也会有闲言闲语。”
傅书瑶没有要求留下来,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妹妹这样想么?也好,我明日就搬回去。”她理了理裙幅,轻轻叹道:“我不知妹妹为何总对我抱有敌意,但我希望妹妹知道,我从未将你视作威胁,你根本无需费心防备。”
当贼的岂会说自己是贼?厉兰妡虽不曾见到她做些明显的坏事,但直觉这个人不可靠,尤其萧忻的事令她疑心颇多。当下她只浅笑道:“姐姐多心了,我与姐姐一向亲厚,否则当时出宫不会将几个孩子托付给姐姐照顾。看得出姐姐将他们抚育得很好,尤其是忻儿,他对姐姐这样亲密,看得出姐姐下了不少功夫。”
傅书瑶脸色不变,“无非真心换真心罢了,小孩子是最能识穿伪装的,谁真心对他好,他自然亲近谁。”
厉兰妡诧异于她的厚颜无耻,抑或仅仅言辞锋利。于是她道:“很好,有姐姐这番话,我也无须担心忻儿对我暂时的疏远了。”
回到幽兰馆,可巧兰妩迎上来,厉兰妡便告诉她傅书瑶即将搬回去的事,兰妩听了也高兴,“如此一来,昭仪也不必整日疑神疑鬼了,看来我也得过去帮忙收拾,只是若叫孩子们瞧见,该怎么说呢?”
厉兰妡略思一回,“明玉对她淡淡的,告诉了也无妨,只是忻儿那边得暂且瞒着。”
兰妩答应下来,又道:“看来咱们是不必再回慈航庵了,可恨济慈和济慧这两个姑子嘴尖舌滑,诡谲无比,不能亲自回去磋磨一番,真是憾事。”
厉兰妡道:“既然鞭长莫及,咱们也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那妙殊师父机灵乖觉,要是能为我们所用就好了。”
此念一起,晚间她便向萧越提起,要将妙殊接到宫中。萧越自是知道她的用意,笑道:“你放心,母后知道你有了身子,一定不会再提起祈福的话,你无须费尽周折。”
“陛下以为臣妾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么?”厉兰妡扁起嘴,“臣妾不过想着,明华殿的师傅虽然道行颇深,终究是些男子,往来多有不便,不如请几个得用的女尼,方便使唤。”
她的意见萧越向来都很听得进,加之为了之前出宫的事颇为负疚,萧越桩桩件件都舍得满足她,“也好,那便照你的意思吧。”
厉兰妡伏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得像光洁的丝绸,才晒好的棉花:“还有一样,臣妾劝傅姐姐及早搬回去,傅姐姐答应了。”
萧越不以为意,“即便你不说,朕也会命她搬回去。她当初本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才过来,如今你回来了,她自然不必留在这里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把傅书瑶当保姆使唤——不过细想想,事实好像就是如此呢!厉兰妡倒不觉得有什么负疚感,只和婉地道:“这倒是其次,不过傅姐姐身份尊贵,人品贵重,若一直屈就在我这里,别人难免会说闲话。再则,傅姐姐劳累这么久,总得让她回去休息休息。”
萧越自以为看出她的小心思,笑容满面道:“朕知道你不愿她在眼前,担心朕被她迷住。不过你放心,自从你走后,朕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今一件珍宝失而复得,朕一定会好好珍惜。”他在厉兰妡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人哪来的自信啊!厉兰妡暗暗好笑,嘴里却故意带上一分轻快的醋意:“陛下就会甜嘴蜜舌地糊弄人!”神情无限欢喜。
次日一早傅书瑶就带着仆从离开幽兰馆,厉兰妡也命侍女过去帮忙,明玉带着好奇而审慎的态度在一旁观望,傅书瑶淡淡问了一句:“忻儿呢?”
兰妩笑道:“大皇子早晨吃得过饱,拥翠领他出去散步消食了。”自然是刻意让他避开。
早上能吃多饱?这谎言未免太过天真。傅书瑶明明听出端倪,也不做声,只淡然一笑。
落后萧忻回来,见到傅娘娘不在,果然吵闹了一番,厉兰妡先是和兰妩一道好言相劝,只说傅书瑶病了所以要迁出去,萧忻听了果断不依,厉兰妡索性板起脸孔——她跟萧忻见面的时候不多,因一向态度温和,萧忻还不怎么怕她,如今见她横眉竖目,心下先惧了三分,却不敢吵嚷了。
厉兰妡命拥翠将他带进房去,一边朝兰妩叹道:“经了这一遭,忻儿恐怕会觉得我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