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忻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应婕妤摸了摸他的小手,觉得有些冰冷,皱眉道:“拥翠,大皇子别冻着了,不如你回去拿个手炉来烘着。”
正是拥翠在旁边照看,她犹豫着:“可是……”
应婕妤两弯秀眉紧紧蹙起,“你便这样懒怠动弹,情愿让大皇子在冷风里吹着,若冻坏了可怎么着?我是嫌这里离漱玉阁远,不然自己回去也就拿了,哪里用得着你!”
拥翠见说到后来已有几分严厉意味,不敢惹恼了她,忙答应着飞奔而去。
这里应婕妤便牵起萧忻的手,亲切地道:“忻儿,今儿应娘娘领你玩得高不高兴?”
萧忻歪着头想了一想,“高兴。”
这孩子,问句话还得费心思量,仿佛在思考哪种回答最能取悦对方,跟他娘一样心思刁滑。应婕妤心下着恼,面上仍露出微笑,她蹲下身,“忻儿,告诉应娘娘,你父皇是不是很喜欢你母妃?”
萧忻仍旧想了想,“应该是吧。”
应婕妤仍旧循循善诱,“那末,你父皇是否曾提起过立后之事?”
“应娘娘问这个做什么?”萧忻有些警觉。
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怎么这样难缠,应婕妤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与你母妃一向亲厚,若她日后荣登凤座,我也能托赖沾光。”
这种直白赤-裸的话才使得萧忻信服,他道:“父皇在母妃跟前没说过,倒是跟傅娘娘稍稍提过一次,傅娘娘说母妃虽然出身低微,但已为陛下诞育三子,要立后也并非没有资本,只是太后那一关难过,父皇当时没说什么,落后也不了了之。”
应婕妤听得心惊肉跳,原来萧越真有立厉兰妡为后的打算——她的重点抓得可真好——万一厉兰妡真成了皇后,她这个曾经的主子,却将成为厉兰妡所统辖的嫔御,岂不要成为满宫的笑柄?她的前半生已经够难堪了,后半生断不能再这样被人笑话。
如此一想,应婕妤眼中凶光乍起,她死命盯着眼前的小人,没了皇长子,“她”封后的机会至少要减少五成。
善恶皆在一念间,胜败也是。
应婕妤定一定神,在冬日里露出最温暖的笑意,指着湖心的一个小白点道:“忻儿,你瞧,那里是不是有一条鱼在吐泡泡?”
萧忻终究年幼,好奇心盛,闻言立刻探出半身,从栏杆上焦急地张望,“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在这儿。”萧忻才扭过头,应婕妤两手按住他的肩,轻轻往外一提一送,轻而易举地将他送入湖中。
萧忻在水中拼命地扑腾,嘴里也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水泡儿,真像一条吐沫的鱼,又如一只困在湖心的飞鸟。
应婕妤再没看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心软——虽然她的心已经相当硬。
走出那道石桥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那孩子太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分明,可是那荏弱的姿态十分令人震撼。生命本就柔弱无依,何况似这样幼小的生命。
她刚害完人就已经后悔,可是她的胆子太小,胆小到甚至不敢回去相救,只能无声无息地离开。
☆、61.第61章
幽兰馆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萧忻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只穿着中衣,锦被盖住半边身子,小脸惨白,双眼微闭, 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看着实在叫人心疼。
厉兰妡站在床边, 也不肯坐下,虽不曾落泪, 眼里分明雾气朦胧, “吴太医, 忻儿究竟怎样?”
吴太医才诊完脉,重新将萧忻幼藕般柔脆的手臂塞回到被褥里, 赔笑道:“娘娘放心, 大皇子皆因发现得及时,稍稍呛了点水, 体内的积水已被控出来了,只是受了寒气, 恐怕得好好养息几日。”
能保全性命就是最大的恩惠, 厉兰妡勉强道:“劳烦吴太医开了方子, 仍旧由宫人们照样抓了药过来。”
吴太医答应着, 领着一名小宫女去往太医院。厉兰妡仍旧垂腰看着萧忻,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抚着。才从水里捞起,头发还是湿的, 摸上去像一把走了潮的稻草。厉兰妡将两边的湿发拨开,露出光润的额头,萧忻的额头生得很宽厚——像他的父亲。
忽听外间咯噔咯噔的声音响起,萧越迈着急遽的步子进来,神色惶然地张口:“忻儿怎么样了?”
厉兰妡起身向他福了一福,才屈膝下去,眼泪滚滚地落下来——半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慈母之心,另一半则是真心的痛意。
她的眼泪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落到萧越的手背上,滚烫的热力险些刺得他缩回去。他忙扶住厉兰妡,不使其行礼,“你怀着身孕辛苦,又得为忻儿的事操心,别太劳累了自己。”
厉兰妡顺势扶着他站起,“皇上放心,吴太医说忻儿无甚大碍,只是冬日湖水冰寒刺骨,些许着了些寒气,得好好养着。”
萧越眸中有松弛的柔和,随即化为狠决的利剑,他猝然转向兰妩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何大皇子好端端地却会落水?”
众人连忙跪下,拥翠挺身道:“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大皇子。”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将适才的事讲出来。
厉兰妡睨她一眼,“拥翠疏忽也罢了,总算她去得快,回得也及时,咱们可以慢慢发落。只是应婕妤刻意将她遣走,回来又不见人影,可巧忻儿落水,这桩事委实透着古怪。”她只差没有明说,是应婕妤将萧忻推下水的。
萧越眼里有勃发的怒意,一甩袖道:“来人,传婕妤应氏问话!”
厉兰妡委委屈屈地说:“应姐姐一贯沉默温柔,不至于这样胆大妄为罢?”
萧越的厌恨一瞥而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她不是内心龌龊之人?这回的事若坐实了是她所为,朕绝不轻易放过。”
厉兰妡闻言放下心来,萧越对谁绝情都好,只要对她有情就行。虽说她的内心也不干净。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忠脚步匆匆地进来回话,额上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皇、皇上……”
厉兰妡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温声道:“李公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您怎么满头大汗的?”
李忠强自镇定心神,声音犹在发颤:“应……应婕妤她……悬梁自缢了!”
他看到厉兰妡狐疑的神色,忙补充一句:“已经救不活了。”
萧越微微阖目,“这样子大约是畏罪自尽,草草安葬了吧。”
厉兰妡忙道:“应姐姐虽然有错,逝者为大,咱们再追究也是徒劳,臣妾在此恳请陛下,还是给应姐姐一份恩典吧!”
萧越颇为意外,“你不恨她么?”
厉兰妡坦然说:“恨当然是恨的,只是臣妾念及从前在应姐姐宫中当差时,受其恩惠颇多,不管她所为如何,这份恩情不能不还。何况忻儿的事只是她嫌疑最大,未必一定是她主使,陛下还是对死人开开恩罢。”
萧越总算答应下来。
天色已晚,萧忻渐渐发起低烧来,厉兰妡不时用湿巾蘸了雪水敷在萧忻面上,取一点凉意而已,并不时更换。
明玉在一旁看着,眸中隐隐显出忧色,她本有些抽噎,总算忍住了没哭出声。
厉兰妡转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明玉,困了吧,回房去睡好么?”
明玉摇摇头,“我不困,我要在这里守着弟弟。”
厉兰妡抚上她柔软的头发,“好孩子,可你若是熬得没了精神,明早忻儿起身看见了,不是又会心疼你这个姐姐么?不是才好一个又病一个。”
明玉迟疑道:“忻弟明早就会好么?”
厉兰妡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抱了一刻,才看着她的眼道:“放心,会的。”
明玉方乖巧地牵着乳母的手离去,厉兰妡看着她小而稳重的背影,心底忽然生出暖湿濡重的热意,不禁问道:“明玉,你饿不饿,我让兰妩做点心你吃。”
明玉侧着脸,摇了摇两根小辫,“我不饿,等忻弟醒来,我陪他一起吃。”
小孩子的话总是天真无邪,偏偏能不经意地打动人。厉兰妡觉得自己似乎也快沦陷了,哪怕是一段数据,这些数据的感情多么丰富啊!
厉兰妡再看向身旁的萧越时,眼里带了一分体贴的关切,“陛下处理政事疲累,也请早去休息吧,明早还要上朝呢。这里有臣妾看着就好。”
萧越执着而坚定地守在床边,“无妨,朕是忻儿的父亲,儿子病了,做父亲的理应陪在身侧。”他从袖子里握住厉兰妡的手,“你的手很冷,该弄个暖炉焐着。”
厉兰妡道:“臣妾刻意将双手在冰水里浸过,这样臣妾摸忻儿时,他才会觉得舒服。”
她眼中是一片澄明的母子之情、夫妻之义。萧越情意湛湛地看着她,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企图用自己炙热的胸怀温暖她冰冷的指节。
唯独心是温暖不了的,厉兰妡想。
之后各宫的嫔妃也都来探视过,有几个真心诚意地关怀,有几个则暗暗称愿——厉兰妡从她们瞳孔张开的幅度可以分辨出来,而那拍手称快的几人,在得知萧忻的病不甚要紧后,眼里的笑意消失无踪。以甄玉瑾和贾柔鸾为代表。
傅书瑶当然也来了,却被厉兰妡拦在门外。厉兰妡好心告诉她,“不是我不让姐姐进去,只我知道姐姐真心疼惜忻儿,见了面怕是难过,反而于姐姐身子不相宜。再则,姐姐一向体弱,忻儿又受了风寒,万一过了病气给姐姐,岂不成我的罪过了么?连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呢。姐姐只管放心,里头有太医照看着,太医都说没什么大碍,姐姐就不必费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