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誉辰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到的。随行的护工帮他把轮椅抬了上来,架好后离开,他自己则是拄着拐杖从楼层的电梯口走到了自家屋子里。时初就坐在进门拐角处的一张小沙发上,听到一点动静便急匆匆地奔出来,咧嘴笑了。
“司誉辰,下午好呀。”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将拐杖斜靠在墙边,招手让她过来。
她蹬蹬蹬地跑过去,自觉地扶起他的手臂,钻到了他胳膊下面。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恰好搁在她颈窝,有些痒。她偏头避了避,反倒更加往他怀里钻了。她毫无察觉,一心系在司誉辰身上,只怕他一不小心摔了碰了磕坏了。
楼宇放任他们在一旁慢慢地挪,丝毫没有上前来帮忙的打算。他对时初“亲他一口”的言论依然心有余悸,看着司誉辰的眼光都带着一点泛起鸡皮疙瘩的异样。后者瞥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在意他心中的郁闷与纠结。
时初好不容易将这祖宗放到了软软的沙发上,寻了个垫子垫在他腰后面,这才抹了把汗,气喘吁吁地瘫在沙发上。
同样瘫在沙发上的楼宇不忘嘲讽她几句:“时小姐呀,阿辰这是在吃你豆腐呢。他明明有拐杖,就是要你扶。啧啧,好久不见,我们阿辰会撒娇了呢。”
两个靠垫一上一下地砸向楼宇,强迫他闭上了嘴巴。
时初在司誉辰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在吃饭睡觉,中间还隔着一个陪司誉辰复健之间进行,重复几天,未免无聊。司誉辰不让她出门,她知道他不是在玩什么三观碎裂的囚禁PLAY,而是在防着楼家人。
如今的楼家虽背负了不小的损失,可身后的掌舵人依旧没倒,“他”手下上蹿下跳的阿猫阿狗仅是消停了一阵子观望方向,之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能动司誉辰,动不起。
但他们可以动时初。
他们对她怀恨在心。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向默立于窗前的司誉辰走过去,“阿辰,吃点东西。”
她叫他,却没得到回应。
时初心中有点疑惑,放下手中的果盘,踮着脚靠近他,倏地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身。他似乎被吓到,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愣了一秒,才放开,缓缓回身看他。
“做什么呢,一点声音也不出地扑上来。”
时初的笑容僵在嘴角,凝固成怔愣的神态。
司誉辰看她在一霎间笑意全无,面白如纸,颤抖着张开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终于,他也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全身过电一般从脚麻到头顶心,“嗡”地一下爆破。
——不,没有所谓“嗡”的一下。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叫做不可抗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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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文中露了一下脸。(害羞)
在文下评论里贴了跨年番外喔,算正文结束后的日常,纯糖。
☆、没有声音的世界
时初哑然,双手摸在他侧脸,嘴巴又动了几下,因为焦急,她的语速很快,他只能感到一阵一阵的气流冲撞他的鼓膜,或者说像是鼓鼓的气球相互碰撞挤压产生的鼓胀却不明晰的闷响,仿佛耳朵里被严严实实地塞入一团棉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做梦吗?
这只是无数平凡早晨的其中之一而已。
他掐着自己的手心,拳头硬如磐石,带起了一阵不由自主颤抖。他在时初发现之前便极好地克制住了,不然他不晓得她会慌成什么样子。
他站在窗前的时候,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室内如往常一样安静,偶尔窗外会有几声尖而长的鸟鸣。他遵照时初的嘱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晒太阳杀菌消毒。渐渐地,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就离他愈来愈远,从一开始的模模糊糊,到全然消失。恶作剧一般,半点征兆也没有。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此刻就醒来。
可惜不是。
掌心的刺痛没有如他所愿地让他从这个无声的世界里苏醒,指甲刺破皮肉的痛楚告诉他,他是真的听不见声音了。
时初的手摸索着移动去了他的耳朵,她捧着他的脸,唤回了他游离到不知何处的意识。她的嘴巴一开一合,正急切地说着什么,眼角被逼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强行按压下内心升腾而起的一股无所凭依的失控感,抬手放在她的侧脸,安抚性地摸了两下,示意她没事。
“别哭。”他对她说,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说了正确的话,有些无措地给她擦眼泪。
只要她不哭,就没有关系。
她的眼角被他粗粝的指腹一捻,倒滚下两颗泪珠来,而后便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愈发止不住地掉泪。她不再说话,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连哭泣都分外小声。
她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按了几个数字之后猛然停下,用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抬起头,张口——话到嘴边她才突然想起,司誉辰此刻是听不到的。
仿佛后脑勺被重重地捶了一记,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退出了拨号界面,打开备忘录敲了几个字上去,呈给他看:阿辰,我打电话给医生。她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越是调整吸气越是频繁。她在尽力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偏偏越急越乱,眼中神色骗不了任何人,连举着手机屏幕的手都是抖的。
他握住她单薄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按着她坐到沙发上,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把手机交给她,说:“你别慌,没事。你帮我跟医生说明一下情况,让他来这里一趟。”
她接过手机,不住地望着他。
而他依然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仿佛一切变故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对他的生活带来太大改变。
心脏突突一跳,像是被手狠狠掐了一把。
医生不一会儿就到了,为他做了一套基本的检查。初步判断结果是神经性耳聋,医生左看看,再右看看,眨了几下眼睛,不自然地从司誉辰脸上挪开目光,侧过脸小声对楼宇说:“麻烦楼先生跟我来一下吧。”
“请您就在这里说吧。”司誉辰几乎在他起身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笔直地看向医生,锋利而又凌冽,似暗藏着一柄剑。那目光逼着他,叫他不敢说出一个搪塞的字眼。
医生呐呐地点头数次,垂着眼皮坐下,别过脸开始解释:“司先生的病症有些奇怪,像是某种神经性药物的副作用经过长时间的积累造成的神经性病变。请问,”他这时才敢抬头看向司誉辰,为了方便他读口型,特意将语速放得很慢,“您有在长时间服用什么药物吗?”
司誉辰皱眉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在思考医生说话的内容,接着他摇了摇头。
整个过程时初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片刻也不愿放松。她细致地观察着他面部的每一个变化,发现他咬了一下齿关,下颌骨处的某一块肌肉微不可察地紧绷起来,只是一瞬间,便很快松弛下去。
她立即判断出他在说谎。
致使他神经病变的药物,是存在的。
只是他不愿说。
再去看楼宇的表情,是一脸的迷茫。他甚至花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弄明白医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急得抓了几下头发,捂住额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医生转向他,刚要开口同他解释了病因,却被他急切地打断,“我也是医生,原理我都懂,但我不是在问这个,医生。我在问阿辰。”他顾不上闻言尴尬地顿在原地的医生,一拍大腿,“蹭”地站起来,疾步走到司誉辰跟前,俯身扳着他的肩膀问他,“阿辰,你跟我说,他们从前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司誉辰被迫地仰起头,静默无言地盯着他半晌,嘴唇翕开一道缝隙,然后又闭紧了。他将自己肩膀上的两只手架开,拍了拍楼宇,表示自己没事。借着刚确诊的耳疾逃避楼宇的问题,他只装作听不懂,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愿,更加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楼宇见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来了火气,也知道自己从他口中撬不出什么话,恨恨地跺了几下脚,握紧了拳头背过身去,咬牙切齿地将这可怜的医生一瞪,吓得人家连退三步。
气氛蓦地僵固在一个不太明朗的节点,在场诸位各怀心思,无人开口。楼宇愤愤地怄了一会儿气,方觉不妥,收敛了自己要吃人似的神色,来回踱了几遭,将自己携带的怒气一股脑儿地踩进地里,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原处。
在场的几个人,最淡定的要数司誉辰。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听不见的特质,闭上眼靠在沙发上,不再去管在场的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关于他的话题。
从前,在他仍然能听得见声音的时候,他是喜欢安静的。安静能使他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代码与程式的设计。于安静之中,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因为探索出解答而急促跳动的心跳声。而现在,什么都没有。唯有外界声音碰撞在耳中薄薄一层膜上的一点混沌的挤压,他只能通过不知算不算“触觉”的感官来感受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