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兰宁心中默默叹息,知是躲不掉了,抬起头道:“是晚辈疏忽大意了,多谢老夫人挂心。”
老夫人哼了哼,语气轻了些,道:“不是我说你们,打仗就算了,祭天有那么多禁卫军,这么拼命做什么?救了三殿下一命,人家会以身相许吗?”
旁边倒茶的老嬷嬷手抖了抖,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樊图远没绷住笑了出来,再看兰宁,面颊隐红,却一本正经地回着话:“老夫人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老夫人似乎很满意她的态度,点了点头没再训话,恰好龙悠悠和岳梦鸢过来宣布开饭,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虽是严寒冬日,晚饭却异常的丰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大部分都是龙悠悠亲手所做,家常菜式,却也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阿宁,听樊大哥说你受了伤,我特地炖了天麻乌鸡汤,在炉子上小火煲了一天,你可要多喝几碗。”
老夫人亦发话了,“我瞧着你们仨都瘦了一圈,难得回家一趟,今儿个这桌菜不吃完了可不许走。”
这番话正中岳梦鸢下怀,龙悠悠的手艺比天都城最出名的酒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知道她想了多久了,如今得偿所愿,自然要喂饱了肚里的馋虫。
“没关系老夫人,悠悠做的这么好吃,他们不吃我吃,都给我,嘻嘻嘻。”
这副憨模样逗得桌上的人都笑了,尤其是老夫人,怜爱地戳了戳她的脑袋,笑斥道:“你啊,这么好吃,将来嫁到夫家还不闹笑话!”
岳梦鸢爱娇地靠在老夫人肩头,道:“鸢儿都没人要呢,要不您给物色物色?”
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皱纹堆了满脸,抚都抚不平,“鸢丫头哟,真真是个开心果,这么不害臊,我到哪儿去给你物色啊?怕是天都城的公子哥都被你吓跑喽!”
岳梦鸢抱紧老夫人的手蹭来蹭去,撅着小嘴,一脸耍赖样,道:“那鸢儿就赖在龙府不走了,给您做孙女儿,怎么样?”
老夫人故作为难,沉吟了一阵,道:“行吧,反正不要银子。”
“老夫人——”
岳梦鸢娇嗔着,众人大乐,连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捂嘴偷笑,饭桌上一时热闹非凡。
兰宁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恍惚,到今日才知何为共享天伦,然而只能听着,不知如何融入,亦不知如何才能像岳梦鸢那样,娇痴耍泼唱作俱佳,无人不笑,无人不爱。
虽然现在已经很好,不该再要求太多,但,内心深处应是羡慕的吧,她想。
“发什么呆,还不吃就全被鸢儿扫光了。”樊图远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在兰宁碗里。
兰宁尝了尝,酸酸甜甜很有嚼劲,刚吞下去就听见岳梦鸢嚷嚷:“不公平!只夹给阿宁一人吃!”
樊图远看都没看她,又给龙悠悠夹了一块,道:“她们哪有你手脚快?”
“老夫人,您看他——”岳梦鸢嘟着嘴佯装生气,不依不饶地摇着老夫人的手。
“好好好……”被她缠得没法,老夫人亲自挑了一只炸得金黄酥嫩的鸡腿给她,“最大的给你,满意了吧!”
岳梦鸢笑嘻嘻地咬了一大口,道:“嗯!好吃!”
老夫人一指头戳在她额心,“真不知以后谁才能镇得住你这小磨人精!”
“嗯?那人还没出生……唔唔……你干嘛?”
樊图远暴力地中止了她继续插科打诨,道:“奶奶,我们吃饭别理她,这丫头一天不贫嘴痒,实在欠治。”
“没事,我就喜欢鸢丫头这活泼劲儿,咱们家人丁单薄,好多年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说来真是……唉……”
“奶奶,您看您,怎么好好的又提这些?”龙悠悠好声劝着,却不料引火烧身。
“还不是因为你?你若早早地嫁了出去,如今我早有重孙承欢膝下,不知有多开心!”
一番话说得她红了脸,瞥了眼众人,呐呐地说:“奶奶,我才十八,还想再陪您几年呢。”
“哼,省省你这套说辞吧,我都听得腻了,谁知道是在等着谁呢。”
这下,桌上有耳朵的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岳梦鸢吃吃笑着捅了捅兰宁的胳膊,见她眼里也闪动着笑意,惟有樊图远不动如山,好像说的不是他。
龙悠悠偷偷地瞅了瞅他,心中稍定,佯怒道:“奶奶,您再笑我我可不吃了。”
老夫人见目的已达到,也不再紧逼,只道:“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自己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要脸蛋有脸蛋,要本事有本事,硬是没人给我争点气!”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埋头吃饭,不敢再接茬,只有兰宁,丝毫没有被连累的觉悟,脸色自然地享受着美食,终于招来老夫人的注意。
“还有你也是,过了年虚岁也二十有三了,虽说现下民风豪放,投身朝廷三四十岁未嫁的也有,但毕竟是少数,女儿家这一生,没个呵护的人怎生了得?一年到头戍守边疆,这官职不要也罢,怀溪不会怪你们的。”
好像所有的铺垫都是为最后一句准备好的。
这种感觉先是冰冷,然后带了点温度,最后熨烫到心底,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有了它的归宿。
兰宁停了筷,穿过咕咕冒泡的铜锅,始终看不清老夫人的表情,内膛里的几颗炭头烧得发亮,染了她满面红光。
她的回答非常简单:“是,老夫人,宁儿知道了。”
老夫人眸中精光掠过,头一次满意地笑了。
既然说到这,免不了提起拜祭龙怀溪的事,老夫人的意思是照以往一样,去天都城郊外的白马寺烧香祈福,本是个累心的事,省些繁文缛节也好。
几个小辈并无异议,迅速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樊图远和龙悠悠准备车马物什,兰宁和岳梦鸢则要去一趟白马寺,订好当天的斋饭。
说到这白马寺,乃立朝之初所建,占地一方,清幽僻静,上傍山野下临溪流,供奉的佛祖大小共有一百多尊。主持据说是位得道高僧,久不问世事,平日里的俗事都由其师弟打理,很少露面。
佛曰众生平等,不少达官显贵甚至皇太后都亲自前来礼佛,但从未享受过特殊待遇,这般做法愈发吸引人前来,导致一席难求。
离龙怀溪的忌日还有好些天,每年都是如此,想是来得及的。
老夫人却有些不赞同:“宁丫头身子还有伤,让她跑什么?你和鸢丫头去。”
樊图远深知兰宁的心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一个与孤独为伴多年的人,让她接受爱是件很难的事,如若有一天,关及性命的偌大恩情戛然而至,她被砸得懵懵懂懂,只想对那人好些再好些,可已没有机会,种种情状,难还难诉,一腔感激,与悲伤终日侵扰,不知出处。
而这些微末的事情成了出口,满含着她对一个长辈的爱与敬意,再累也不觉得。
“老夫人,我的伤无碍,请您放心地让我去吧。”
老夫人看了看一脸毅然的兰宁,叹在心中,面上却浮起一抹安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这些孩子里,龙悠悠自不必说,樊图远成熟担当,岳梦鸢聪明伶俐,唯独兰宁冷漠疏离,不招人喜欢,却偏偏让她心疼得要命,久而久之,倒越看越像她自己这种外冷内热的性子,越发喜爱起来。
只是她亦年迈,某天离去,这几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朝没了主心骨该怎么办?纵观全局,又一代激烈的党争即将拉开帷幕,这团巨大的漩涡,暗礁遍布,逆流汹涌,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现下他们不以为然,可他们哪知道,龙家老太爷哪是什么病重而亡,根本是上一代皇位争夺战的牺牲品,之后韬光养晦许多年,唯一的儿子客死异乡,如今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重蹈覆辙。
只是现在说了怕也不会听,年轻人意气风发,岂会安居一室?再过些年吧,或许累了就会回来了。
“奶奶,您怎么不吃了,在想什么?”
老夫人恍然回神,孙女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她长叹道:“无妨,想起了些往事,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奶奶老了啊……”
“哪有?奶奶骂起我们,可是跟我小时候一样中气十足呢!”龙悠悠笑道。
老夫人笑斥:“你这孩子!”
樊图远顺势起身斟满一杯酒,双手捧起,眼中满是亮堂堂的笑意,道:“远儿祝奶奶来年身体更加健康,精神矍铄,福寿永享!”
兰宁紧随其后,道:“宁儿祝老夫人长命百岁,愿年年都能听到您的谆谆教诲。”
岳梦鸢也一蹦而起,道:“鸢儿祝老夫人吃好喝好睡好,早日抱上曾孙,人丁兴旺!”
最后只剩龙悠悠,小脸爆红,欲语还休,瞪了岳梦鸢半晌,气馁地说:“鸢儿把我的词儿都抢了,我还能说什么。”
厅内所有人顿时爆笑不已,老夫人眼角平添了几道喜悦的皱纹,还没说话,就看到樊图远身形微闪,一手拽住羞得几欲夺门而逃的龙悠悠,深情□□裸地划过眼底。
“奶奶既给远儿壮胆,远儿便问了。”他眸光浓烈,像一杯醇酒醉人心脾,“悠悠,待我业有所成,可愿嫁我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