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怎么不早说?”岳梦鸢闲闲地磨着指甲,“我回去拿了翅膀借给他啊。”
除了兰宁不明所以,其他人全部笑翻。
司徒辰边笑边摇头:“你啊可真是记仇,将军出事那夜他说你一句收拾翅膀,你记到现在。”
江暮认同地点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女人。
岳梦鸢哼哼两声没说话。
吃完了饭,下人收拾好桌子,朝露沏了一壶香片上来,这时兰宁才问道:“黑云骑最近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回将军,京畿大营又进了两支部队,一支是曾与南方水寇交战的王炽率领的水军,一支是任期已满受调回京的边防军,三军驻于一地,弟兄们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不免有些摩擦……”
江暮看了看兰宁的脸色,不甚分明,便斟酌着挑好的说。
“无非就是军队里惯有的新兵老兵的矛盾,没太大的问题……”
话没说完就听见兰宁杯子“喀”地一响,磕在橡木圆桌上。
“江暮,我要听实话,不是套话。”
江暮微微滴汗,捅了捅司徒辰没任何反应,只好和盘托出:“自从那两支部队来了后,有事没事过来挑衅,弟兄们一开始当看不见,时间一长没忍住,有几个正要一决高下,被我和老蒙拦在现场,重罚了五十军棍。”
兰宁重重一哼,赫然震怒,“很好,罔顾军令,真是越练越回去了!”
黑云骑一向以军纪严谨闻名,若真在军营里械斗,岂不让人看了大笑话?难怪兰宁生气,亲手训练了三年的军队,如此不成熟,她一不在就轻易中了别人的计。
“后来,洛城那边传来你救了三殿下的消息,京畿大营里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王炽的亲兵再没来找过麻烦,反而在边防军捣乱的时候帮着我们,来回几次,边防军吃了亏不敢再来,大营里总算安生了。”
他这么一说,更加肯定了兰宁心中的想法。
早年王炽跟随云霁出海除寇,之后一直留在东南沿岸,守护屏唐一带,很久以来几乎被遗忘,但他确实是云霁的人。
“边防军的主将是谁?”
“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叫万树华。”
万树华?兰宁搜遍脑海,找不到任何有关之人,慢着,边防军来自芃阳,紧挨着潞水,潞水以南是……云震的封地。
很好,至今为止,已经有两个派系对她出手了,党争这种事情一沾上身,真是后患无穷,她无暇去细想如何摆脱,眼下还是先收拾了黑云骑要紧。
“明日我去京畿大营走一趟。”
司徒辰由衷地笑道:“将士们见到你平安归来一定很高兴。”
岳梦鸢凉凉地插着嘴:“到时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可就不一定喽……”
江暮坐在低气压环伺的兰宁身边,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特别辛苦,但为了弟兄们的“安危”,他委婉地建议道:“将军,你伤还没好全,不如……”
兰宁拂着茶盏,眸光蜻蜓点水地掠过,看得他浑身一凛,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就过几天再去罢,反正除夕挨了板子初一也得赶路。”
果然……
江暮心底暗叫不好,厚着脸皮挽回:“不不,我看那帮混小子早该揍一顿了,必须赶紧教训,不然都要翻天了。”
兰宁挑了挑秀眉,平声道:“哦,是吗?”
“是……明天早上我为将军带路。”
“嗯。”
江暮抹了一把汗,已经无暇去理会边上笑得快断气的岳梦鸢,默默地为京畿大营里的黑云骑祈祷,弟兄们,认命吧,早死早超生。
司徒辰之所以一直没出声,是因为他比江暮看得透,四年以来,兰宁第一次离开黑云骑一个月,结果就有几个动乱分子不受控制,在局势紧张的现在,给坚持站回朝廷中立一方的她带来巨大的阻挠。
这其中的利害不是任何人能缓冲得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送走司徒辰和江暮后,兰宁一头扎进了书房。
夜清秋留给她的遗物其实很多,几乎没有任何漏下的,都搬来了将军府,但大部分都是内外功和琴棋书画的册子,有关她生平的事物简直少得可怜,翻了一通下来,毫无所获。
她有些灰心,世事便是如此,从未对她怜悯过,从军非她所愿,当官非她所愿,她从来无可选择,就连娘亲当初为保她一世平安而刻意埋藏的过往,现在也成了一支暗矛,时刻抵着她的软肋。
罢了,再想又有何用,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勉强让自己静下来,她开始回忆幼时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些端倪。
印象中,娘亲唯一提到过家乡的一次,是在她十二岁的一个夜里。
那晚凉风习习,一轮圆月高挂,湛白皎洁,柔和的光芒洒在她稚嫩的手心,调皮得让人捉不住。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月色。
让人高兴的是她的娘亲也这么认为,她走到院子里蹲下来,抱住兰宁小小的身体,轻声却严肃地问她:“娘给你取个表字好不好?”
那时她已懂事,知道当朝女子及笄后方可取表字,但她聪明的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点头。
夜清秋似乎颇感安慰,目光投向遥远的月光,又回到她白皙的小脸上,道:“就叫霜儿吧。”
她勾住娘亲的颈项,甜甜地说:“女儿喜欢这个名字。”
夜清秋刮了刮她的鼻子,问道:“光是喜欢可不够,宁儿可知道这来自于哪儿?”
她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
孩童心性就是如此,耿直而诚实,猜不到话中深意,不像大人,总是说着隐晦的话,藏着无人知晓的心事。
夜清秋笑了,载着满满的愁绪,若是现在兰宁定会问个分明,只恨当时年纪小,懵懂无知,不能替娘亲分担心事。
“在娘的家乡有个人,他写过这样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从前娘亲只觉腻歪又浅薄,现下方懂其意境,却为时已晚。”
她大致听懂了意思,体贴地说:“娘,你的故乡在哪?不如我们明日就出发回去吧。”
谁知夜清秋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似叹似嗟,语调轻得像在飘:“娘的家乡很远很远,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向爹要一辆马车吗?”
夜清秋忽然有些好笑,要找什么理由来哄骗聪慧的女儿呢?当真是自己给自己下套,收不了尾了。只怪这月色茫茫,惹人清愁不思量,多年来刻意的淡忘,一夕溃败,以为放下的东西,完完整整又回到跟前,分毫未变。
耳边倏地传来脚步声,夜清秋面色微凝,道:“下次娘再告诉你好吗?现在很晚了,宁儿去睡觉好不好?”
她借着点头藏起不自然的表情,顺从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吹熄烛火之后并没上床休息,猫着腰偷偷溜到了窗下。
她知道是爹来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支开她,又不想当面忤逆娘亲,只好出此下策。
南苑的拱门下果然出现了人影,踱着方步缓缓走近,素白儒衫,墨色冠带,蓄着细长的胡须,颇有文人的儒雅之美。
在兰宁眼中他们无比登对。
夜清秋本就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口含朱丹,腰若约素,这些年愈发清减,瘦得仿佛一碰就碎,徒惹垂怜,与兰观一起,竟格外相衬,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跟所有画卷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言语交流,对面相立,静得听到了呼吸声。
兰观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的满月,冷肃的面容微微缓和,低下头,看见她勾起一抹苦笑,一双秋瞳盈盈动人,与他对视,欲语还休。
他始终没有动作。
这一幕在每年八月十五的夜里重复出现,兰宁开始以为是吵架,细看这些年,想法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毕竟是个孩子,只能朦胧地猜到个边。
今年不同的是,夜清秋率先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沉寂,默默离开,脚下的影子还缠在兰观身上,越拖越长,骤然抽离。
突然,她脚步一顿,软糯的嗓音散落在空气中。
“兰观,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这么这么的……想回家……但或许这就是我坏人姻缘的报应,这辈子都无法回去,连死也不能……”
兰观眸底的微光陡然爆裂,灰色迅速蔓延,胸口像被挖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盛夏夜里,凉到极致,没了知觉。
他一字一句地顿道:“就算死,你也得死在这兰府里。”
她毫不意外,轻声叹息道:“年少轻狂,活该付出一生的代价,我无怨无尤,只盼你莫要为难宁儿,待她及笄,就把她嫁了吧。”
兰宁悚然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兰观已经飞快地答了话。
“好。”
随着戛然而止的对话,时光也停在当下,她不曾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从那天开始,兰观再没来过南苑,两年后,夜清秋去世。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兰观的薄情导致娘亲郁郁寡欢,过早病死,于是心里渐渐升起恨意,盖过了本就淡薄的父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