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妃抬起头道:“皇上,臣妾认为,夜清秋为人坦率仗义,兰宁亦不像工于心计之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皇帝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起身揽着她到睡榻边,顺手扯来薄毯覆在身上,打趣道:“你不是担心霁儿的安危吗,怎的反倒帮起别人来了?”
靳妃张了张口,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若让他知道霁儿已对兰宁上了心,只怕会勃然大怒吧?
见她脸色不佳,又半天没说话,皇帝只当她累了,便道:“陪朕睡会儿吧,朕这几天着实累得紧。”
靳妃这才注意到皇帝眼下一圈乌青,鬓边白发似也多了几根,不禁自责起来。这些天净想着霁儿的事,反倒忽略了他,于是也不再出声,静静依偎在他臂弯,不久二人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竟已近傍晚,身旁早已人去被衾冷,唤来溪日,说是皇帝走的时候吩咐不要叫她,由得她困顿到现在。
身体的疲惫是缓解了,心头依然沉甸甸,思来想去,还是让溪日去叫了云霁过来用膳,等了许久,溪日来回禀,三殿下出宫了,去了洛城的驿站。
“他去驿站做什么?”
“回娘娘,殿下身边的小安子说,好像是去寄个物什。”
靳妃眉头微蹙,心里泛起了嘀咕,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这个节骨眼儿出宫,连贴身太监也不带,简直胡闹,最好燕夕那几个跟着,不然回来可得说他一顿。
走到宫门口的云霁忽然耳朵发痒。
守卫见到他来,纷纷单膝跪地:“见过三殿下。”
他随意一扬手,“免礼。”
副统领沈自平按例询问道:“殿下,可需为您配备侍卫与马车?”
“不用,本宫……”
“三殿下。”
这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让他几乎立刻回过了头。
那人静静地伫立在五米开外,藕荷色宫装在身,粉黛未施,一支通体碧透的玉簪束住了大部分青丝,耳后微露边角,既雅致又利落,倒是她一贯的风格。
他不禁回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寒夜,她也是这样站在自家大门前,孑然一身,无波无澜,静得几乎冷漠地看着他,却让他心念沸腾。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适当的距离点,既可以将她一览眼底,又不显得唐突。
“兰将军?”
她婉身,淡淡地叙述着来意:“不日即要归京,岳军医恐无法继续为殿下看诊,托我将此药奉于殿下,望殿下早日康复。”
她递出一枚袖珍的梅花纹瓶,云霁定定地看了几秒,却不接。
“岳军医不是别无他法么?”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说话,微微凝眉,想要看穿他的用意——这事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云霁又开口道:“我要去城中驿站走一遭,兰将军可愿同行?”
她自是不愿,只是众目睽睽,她怎能公开忤逆皇子?
“微臣遵命。”
他何等敏锐,凭这四个字就知道她不太高兴,也不作声,转身领路在前,唇边噙着一丝极细的笑意。
走出宫门老远,还能够听到守卫的喁喁私语,什么殿下态度特别、自称都不用了之类的话,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了回头瞪视他们的冲动。
前方挺拔的身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两人默默地穿过了长街,始终一前一后,没有交谈,最后是云霁停下了脚步,等她走上来并排而行。
“前些天婧姑娘上你那去了?”
“是,尚仪奉皇上之命前来封赏,微臣受之有愧。”
非常标准的官腔。
云霁忽然侧过脸,郑重地问:“可有为难于你?”
这下兰宁彻底愣住,异样的感觉流过心头,连官腔也忘了打,“……并不曾。”
他满意地颔首,不知是因为这答案,还是因为她没了防备。
兰宁只觉落在了他的话圈里,浑身别扭,于是主动转开了话题,“这些日子微臣受雪辰姑娘照顾,未曾好好谢过殿下,如今也该完璧归赵了。”
“也好。”云霁笑了笑,像在意料之中。
“这是鸢儿研制出的新药,可媲美番禹的璇玑丹,或许会有不同的效用,殿下不妨一试。”
云霁手掌拂过,带走了药瓶,留下一片燥热,她立时将手拢在了袖子里,掩饰着微微渗汗的掌心。
“岳军医有心了。”
谈话一度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街市小巷里民众的偷看与私议,兰宁想也不用想,定是自己的宫装太打眼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宫里来的,这般招摇过市,实在难受。
玉容浮上淡淡的郁躁,脚步愈发快起来,恨不得直接轻功飞到驿站。
“不要急,再转两个弯就到了。”
兰宁滞了滞,面无表情地说:“早知要与殿下出宫,我定会换身普通行头,若因我而冲撞了殿下,兰宁先替他们赔个罪。”
云霁笑了笑,眸光深邃地摇着头:“人之所向,非裳之故。”
兰宁噤了声,不知该说什么,突然,转角的巷子蹿出个老婆子,衣衫褴褛,眼睛半闭着,提个竹篮,踉踉跄跄地撞过来。她连忙侧身,老婆子失了阻力,眼看要撞到摊子的棱角上,兰宁及时反手一拉,稳稳的扶住了她。
老婆子亦吓得腿一软,反应过来后连连道谢。
“老身老眼昏花不识路,多谢小姐援手,多谢……”
“婆婆客气了。”兰宁松开手,见她无事,略一点头准备离开,却被她叫住。
“小姐留步。”她喘着气抓住兰宁的衣袖,使劲眯着眼凑近了观察二人,“恕老身冒昧,观小姐与公子,龙腾凤舞,相辅相成,实乃善缘之相。”
兰宁先是一惊,而后羞恼,脸色冷了半分,道:“婆婆,请莫要乱说。”说完就往前而去,也不管他人是什么表情。
云霁看着这一幕真是哭笑不得,刚要追上去,却听得她叹气道:“心地良善,奈何命格带煞,终究要吃亏……”
他脚步一顿,脸上也有些不悦。
那婆子嘿嘿一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把手里的篮子递到他跟前,道:“公子若是不信就挑一个吧,老身所说是真是假,自会见分晓。”
只见那篮子里全是红色的小锦囊,用黄色丝线封了口,端的精致,与这婆子破破烂烂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云霁双指一探,随意夹了个锦囊上来,顾不得打开,眼瞧着兰宁已走远,便道:“婆婆好生小心,告辞。”
听脚步声慢慢远去,那婆子还在自言自语:“你追,我跑,哈哈,这时光啊,一晃眼就过了……”
待云霁追上了兰宁,细看之下,眼底仍有愠色,他无奈地劝道:“无须放在心上。”
兰宁忽然停住,嫩白的脸颊仿佛近在咫尺,樱唇微张,几乎让他失神。
“殿下,到了。”
他一怔,仰首一看,硕大的两个烫金字印在匾额上——驿站。
没说完的话也只能就此搁下。
“你在此稍候。”
他拿的像是一幅画,上好的紫檀木长盒装着,边角隐约露出些暗黄缎子,中间系一根黑带,保护得严严实实,似十分宝贵。
不知是什么画,要寄去给谁……
她倏地醒神,这些不是自己该想的。
天空骤然飘起了小雪,她仰头,不自觉地伸手去接,有落到脸上的也不抹去,像不觉得冷。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被遮住了,留下带着褶子的奶白色,跃上一朵剑兰,支着褐色的杆子。她转过头,云霁持伞的手就在跟前,凤眸里闪过一道奇妙的光芒。
“下雪了,回去吧。”
她没有动,想起了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话本,最后的结局里,书生也是这样出现在小姐面前,他说,买油纸伞的钱有了,我们一起撑着走罢。
最后也不知走没走,像是没有写,又像是记忆模糊了。
“怎么了?”
云霁的手缓缓覆上,离她的脸颊只差一厘,她从迷茫中蓦地惊醒,焦距落在他炽热的目光里,不禁退了一步,裙裾缠在马厩的围栏上,身子被勾得一跄,失去了平衡。
他及时揽住她的腰,等她站好了把伞递给她,绕到她背后,弯下腰把勾住的烟罗轻轻解下来。
“小心些。”
她只觉左半边脸快要烧起来,心里搅成了一团浆糊,不知是什么滋味,连“谢殿下”三个字似也卡在了嗓子里,到了嘴边,变成状若无事地问:“殿下的东西寄走了?”
“嗯,约莫除夕就能到天都城了。”云霁从她手里接过伞,举在两人之间,依旧往她那边倾斜。
“天都城?”兰宁有些奇怪,随便差个人跟着大队伍带回去都比这快吧。
云霁温柔地笑着,谈到那幅画,语气愈发软了三分:“我留在洛城,心里放心不下,无以弥补,唯有遥寄薄礼,愿在除夕博得她一笑。”
听他的口气,那人多半是靳妃吧,深厚的母子情意让她无端的羡慕,她由衷地说:“靳妃娘娘收到礼物定会很开心。”
云霁忽然朗声笑开,浑厚的中音引得行人纷纷注目。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