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喜欢排场,这次出行选了辆最普通的马车,一马双辕,前头坐着换了行头的禁卫军和朵芙,从哪儿看都是寻常的富裕人家。
刘致又行了一礼,恭敬地答道:“从这马掌而知。”
云霄低头一看,不禁拊掌而笑。
市集上的马掌一般都是铁打而成,而他们的马掌是精钢做的,明摆着是皇室贡物。这庄主不仅眼尖,还答得很隐晦,他身后的掌柜个个茫然,显然不知内情,这让不想透露身份的云霄甚为满意。
他稍稍侧过脸,禁卫军会意,上前说道:“庄主,听闻你这有风信子花圃,我家主人想游览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刘致笑道:“自然方便,只是前方泥土松软,车马不宜,可否请诸位移步前行?”
云霄没说什么,转身从马车里抱出了聂灵风,初初只见厚实的白狐大麾把人包得严严实实,直到双脚落地抬起头来,农场的人都被这饱含异域风情的面孔惊了一跳。
刘致反应最快,心里打了几个转就明白了,立刻垂首低眉地道:“贵人们请随在下来。”
云霄颔首,揽着聂灵风走在前,禁卫军和朵芙亦步亦趋地跟着,机灵的小厮一溜烟儿牵走了马车,很快大门前就没了人影。
农庄取名滴翠,倒也名副其实,酷寒深冬,庄子里居然绿意浓浓,难见枯藤老树,回廊的转角都放置了盆景,腊梅坼,山茶灼,露甲烈,水仙负冰,在一片素白中尤为出挑,看得人心里都亮堂了起来。
经过牧场之时,不见牛羊只见栅栏,白雪在空荡荡的水槽半融半积,涓滴湿润着光秃秃的草地。
朵芙奇怪地问:“庄主,牛羊都去了哪儿?”
刘致指了指不远的山丘。
朵芙瞪着眼珠子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以为是积雪的山头,满满的竟都是小羊,只是动作很小,一时没看出来。
某个掌柜道:“每天清晨,牧童都会赶着它们去山上,吃饱了,自会沿着山路下来,贵人若是在此用晚饭,兴许能见到它们。”
聂灵风也向山上看去,只是片刻,又空洞地转回了头,云霄抚了抚她的脸,继续牵着她往前而行。身后众人虽对她这怪异的举动感到不解,却不敢随意表现出来,只低了头跟在后面,惟有刘致活跃着气氛。
“呵呵,这山上的牛羊哪会有桌上的好看?不像那春花秋月,放在哪儿都是有韵味的。”
“庄主这话说的极是,花圃还有多远?”朵芙笑嘻嘻地问。
刘致一指前方,“穿过这条长廊就到了。”
缓步而走,眼前豁然开朗,在见到美景的一瞬间,云霄已觉不枉此行。
独立万槁中,冰胶雪垂垂,当其自英华,造物且霁威。
雪融之时正是最冷,但若能埋身花海,颊边之风变得清香,碎雨露水变得甘甜,便胜过一切。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她冰冷的掌心渐渐有了温度。
他轻扫袖袍,身后众人悉数退远,留下这一方净土,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慢慢地沿着花丛小路走入,一袭白衣的两人,逐渐溶入了白色的花海,浑然天成。
羽帽被风吹开,云霄将她的乱发掖到耳后,弯腰折下一小朵风信子,斜插在鬓间轻轻摇曳,衬得肤如凝脂,流风回雪,恍若天仙。
他颀长的身躯微微前倾,雪色长衫的下摆拢住了她的裙裾,诉说着旁若无人的亲密。
“喜不喜欢?”
她茫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却似这膝间的花儿,耀人眼犹不自知。
“这些莫名其妙的执着,到底是哪儿来的呢……”他抵在她肩头自言自语,“明知你听不到,感受不到,我却一直固执地做着自认为你会喜欢的事。”
他拉着她蹲下来,视线齐平,翻腾的白浪就像没了尽头,一层又一层,向远方延伸,散开的花瓣酿起一场花雨,落在衣襟,落在脸颊。
“若说这世间还有能让你欣喜的事,莫过于一洗国仇家恨了吧,我不是不懂,我只是太自私,自私得只想与你相守,不想离开你。”
他捧起她的手,拈开花瓣,抹去残留的冰晶,贴在自己的心脏处。
“可这是我的罪孽,不该应在你身上,若你能好起来,哪怕万箭穿心,也是我的归宿。”
轻叹一声,揽她入怀,再没有言语。
若他此刻能拉开她一些就会看到,混沌佳人,神觉初醒,眼中升起了复仇之焰,熊熊燃烧,映红了整片花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先一步离开裁风宫的云霁去了靳妃那儿,说是躲着,到底还得去,毕竟是自个儿的母妃,若念叨能使她安心,他硬着头皮听上一天也是情愿的。
行至月眠宫,门口明晃晃地停着金色龙辇,总管太监范德玉候在边上,见他来到,率一干人等上前见礼。
“奴才见过三殿下。”
云霁略一抬手,问道:“父皇在这儿吗?”
“回殿下,皇上来陪娘娘共进午膳,将将才到。”
云霁颔首,“那本宫就不进去了,无须告知父皇与母妃。”说罢抬脚离开。
“奴才恭送三殿下。”
月眠宫内,靳妃自是不知儿子主动前来“受训”过,正与皇帝吃饭谈天,很是融洽,只是说着说着,免不了又想到这事,忧上心头,不自觉停了进食。
皇帝见状便问:“暖儿,可是不合胃口?”
靳妃摇摇头说:“不瞒皇上,霁儿伤未痊愈,刺客仍潜伏在暗处,让他留在洛城,臣妾一想到此,甚为忧思。”
闻言,皇帝也搁下了玉箸,一只手覆在柔荑上,温声安慰着:“你且放宽心,宫里守卫森严,出不了岔子。”
这番话当然劝不动靳妃,她竖着柳眉嗔道:“再森严还不是弄了一身伤?”
皇帝皱起眉头,威严顿显,“食不言寝不语,身为长辈没个正形,先用膳,霁儿的事过后再说。”
靳妃出奇地没跟皇帝唱反调,默默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溪日端着红檀木托盘进来,上面放一只玉碗,盛着漆黑浓稠的汤药,靳妃看也没看,接过来掩面喝了个干净,放下碗,眼瞅着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近来不是改食药膳,怎么又喝起药来了?”
靳妃就着溪日的手漱了漱口,然后拿帕子擦去唇角的水渍,硬是没作声,一旁的溪日忙福身道:“回皇上,娘娘这几日彻夜不得眠,连发了好几次心悸,吃了药才控制住。”
皇帝眼中隐现怒色,声音也沉了几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操的是什么闲心!”
靳妃熟视无睹地反问:“自个儿的孩子不管,难不成去管别家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皇帝气得拍桌子,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怕惊着她,念头一起,到了手上只剩三分力道。
靳妃见此心里一甜,嘴里却凉凉地请着罪:“臣妾言语冒犯圣上,罪该万死。”
说着就要跪下,被皇帝一个拖拽到了怀里,她也不反抗,垂眼扫过朝服上精致的五爪金龙,靠着起伏不定的胸膛,知他定是气得不轻。
“都下去。”
皇帝一声令下,屋子里顿时撤了个干净,他叹口气,凝视着靳妃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道:“非得气死朕你就称心了。”
“臣妾冤枉。”
这天下敢用后脑勺对他说冤枉的恐怕就此一人了,皇帝好气又好笑地扳过她的身子,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二十多年了,你这喝药的戏怎地百试不爽?有话便直说,日熙宫还摞着一人高的折子等着朕去批。”
靳妃顿时面红,想到要说的话,也不再闹气,正色道:“皇上,他们查的清秋阁阁主,是不是……那个人?”
皇帝的表情有些凝重,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看她,“朕本不欲告诉你,不想你如此敏锐。”
靳妃笑了笑,全然不在乎地说:“皇上,那件事已过去多年,臣妾是个豁达的人,不会因此失了乐境,臣妾的心很宽,也请皇上的心宽些。”
皇帝勾了勾唇,转瞬又沉进了往事之中,“当年她护卫皇子有功,朕欠她的情义,是以当她要求赐婚兰卿之时,朕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靳妃掩口惊呼:“那兰宁便是……”
皇帝点头,房间内突然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有时陈年旧事的重现,并不代表着喜悦,它可能将某些看不到的阴暗面通通挖出来,然后连成线,一步步摧毁你的生活,让你沦落无底深渊。
在皇帝与靳妃印象中,清秋阁在夜清秋死后便解散了,多年未有所闻,如今突然出现,多半是他人假借其名义作乱,但兰宁毕竟是夜清秋之女,尚有嫌疑,不得不防。
“若霁儿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定会知晓当年之事……”靳妃忽然慌张起来,脸色变得雪白,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别紧张。
“朕已将此事交给霄儿处理,他知道该怎么做,霁儿不会查,亦查不到。”皇帝语气十分笃定,“至于夜清秋之女,朕尚要观察,此事明晰之前少让霁儿与她接触,这也是朕让他留在洛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