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间少女生得极好,明眸皓齿,肤白面润,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也未打伞,雨水顺着她随意绾起的发丝滴落,更显纤骨细腰。
“你……不做太子了?”女孩犹豫了一下,剪水清瞳里渐渐升起水汽迷蒙,竟比那江南烟雨还湿上几分。她扯了扯衣角,吸吸鼻子,声音有些软侬。
他心神一荡,皇兄的表情皇兄的语气皇兄的一切,他已酝酿演习了无数遍,可到最后,他话音却一转,用最真实的自己告诉她。
“嗯,不做了,陪你。”他说完,女孩眼底瞬间便燃了喜悦与兴奋,未等他反应,暮亭已扑了过来。
他的伞“啪”一下掉地,溅起的泥水染了烟青色长袍。垂首,鼻间升起女子淡淡发香,他一晃,耳根微红。
“真好。”她将头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绕过他腰间,在后背紧紧扣住手腕。
他一僵,随即嘴角泛开浅笑,轻声补了一句不该出现的话语。
“陪你到地老天荒。”
这诺言出口,他不知是真情,还是做戏。
但可惜,他没有机会兑现,暮亭只活到二十岁,他进村的第四年,她因病去世。司空珏一开始不明白一向健康爽朗的少女为何会暴病,而这答案,是在一年后,他才渐渐明了的。
她,死于心病。
而直到那一刻,他素来愧疚、庆幸、担忧、叹惜的情绪,全部化为怒与恨,一点点烧着他的沉稳理智,直至那被少女之死所引起的熊熊大火焚了整个心和脑,他便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司空昊,为暮亭报仇。
一旦入魔,再难回头。
四年朝夕相处,他和她成了亲拜了堂甚至入了洞房,唯一遗憾的是,暮亭始终没有身孕。但他早已不在乎,甚至不在乎自己只是长兄的替代品。
然,四年,他不可能看不透暮亭眉宇间永远抚不平的淡淡愁思。他和皇兄性子差了那么多,她又如此熟悉他,该是早已清楚了吧……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说,明眼人甘愿都吃哑巴亏,将这荒诞的故事,继续撰写下去……
有时候,他甚至会恨,恨皇兄既然都已即位,为何不回来找她?不是当初说好的,只要他坐稳了位子,培养了自己的一方力量,朝臣就算再反对也没用吗?
尽管如若皇兄真的将暮亭带走,他一定会不舍,会难过,会失落,会痛不欲生,但比起永远地失去那个他已日久生情的女子,似乎让她透过自己的身影看另外一个男人,这样的心酸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可终究,皇兄做了那负心人,承诺要给她的后位早已有人先一步坐上,甚至四妃六嫔也不剩虚位,后宫充盈,夜夜笙歌。
他到底是该感谢皇兄给了自己四年韶光与她相伴,还是该恨他的无情?
或者一切,都该归结于一个词。
嫉妒。
嫉妒司空昊始终在暮亭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哪怕他一朝转身再不回头,她短短一生牵挂的也只是他一人而已。
至此,他忽然恨透了自己为何要生得和司空昊一模一样的脸,就是这张脸,让他永远都无法拜托“替代品”三个字。他笑,暮亭头七那天,他以刀划上自己面容,俊颜不复,满面狰狞。
再回帝京,帝京便只有一位王爷了。自打他四年前离开,便已将满身荣华高贵抛于脑后,王爷、皇亲国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通通再与他无关。
他本就不在乎,孑然一身,何惧?何优?
只是曾经可以并肩而行的兄弟,如今只剩下冷漠、疏远、仇恨。
司空珏清楚,他对于司空昊的情感,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暮亭的死,因为责怪司空昊辜负了她,因为他也爱上了那个女孩。
他的姑娘啊,从明丽到阴郁,像一朵离开司空昊就枯萎凋谢的花。四年,在他手里,花瓣蜷缩枯黄,直至香消玉殒。
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秘事宣扬出去,所以他的结局,只能在水牢埋葬。
偶尔想起女子曾经巧笑嫣兮的模样,司空珏的唇角还是会不经意间扬起。
如果当初自己坚定一些,不答应皇兄做那荒诞的事,一切就不会发生。
如果没有村口缱绻一抱,他或许会将自己的心控制得很好,绝不沉沦。
如果四年里司空昊出现,可能在他用情至深前,所有的故事还能回到起点。
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司空昊不知道的是,那个心心念念等待他的女子,不是忘了他或者真的将司空珏当成了意中人,她只是不愿因为自己打扰了一朝天子,不愿他背负百姓骂名也不愿自己背负红颜祸水的帽子。她还是会笑,只是有时候,那笑只是为了假装。她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远离,过他给她安排的生活,直到最后。
这些,司空昊不知道。
暮亭不知道的是,心上人不是不回来,不是辜负了她,不是为了要那天下江山而舍弃她。他曾回来过,在那天新帝登基下游江南时,只是那一回,他看到了她和司空珏在一起时满足而幸福的笑,忽然便觉,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她。而另外一个他,同样深爱,她读得懂司空珏眼底的宠溺,甚至开始依赖和习惯他不同于司空昊的温柔,只是她始终没有正面自己这一份淡淡升起的情愫。
这些,暮亭不知道。
司空珏不知道的是,他自认为始终活在司空昊的阴影下,永远背负着一个“替代品”的名号,却忘记了那个少女看他时日渐温柔的目光,忘记了她子夜辗转呢喃时轻唤的不是司空昊的名字二十夫君,忘记了他在成亲后的洞房花烛夜掀开她火红盖头时,那张娇羞生媚的如花小脸上,是散不开的浓浓缱绻依赖。其实,她对他的感情,早已升温到再也离不开,哪怕这一切,她自己也不明了。
这些,司空珏不知道。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伪装,什么都可以欺骗。
唯有爱情,真实,不改当初。
司空震抬起头,那隐隐在角落里现出身形姿态的男子,虽满面刀疤狰狞,可在他的眼前,回忆似乎慢慢清晰生动,他好像又看到二十年前那个爱穿一身烟青色长袍的少年,腰板挺得直直的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看着自己腋下夹着两册卷轴急匆匆奔来,眉眼如画笑得温润道。
“二哥,你来了。”
长叹一口气,司空震将手伸过那铁栏,才发现司空珏其实站得远,自己拉不到他。
“三弟,跟我回宫去见皇兄最后一面吧,”他停顿了一下,苦笑着继续,“你也是西庭的骨血,如今国家大难,遗诏的事,二哥求你参与进来……”
他看不清司空珏的表情,但那是他的三弟啊,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虽然二十多年未见,但一个人的天性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只会深入骨髓直至地老天荒。
而他的天性,就是温和,无恨,一生担当。
他永远是那个笑起来有些暖的少年,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沉默上半天的孩子。
顾老颤巍巍地靠到铁栏上,盯着那黑漆漆的角落,脸上的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滑落,“景王爷,二十年了,老臣在这儿和您共处了二十年了,每日装着一副不认识您的样子,就是怕戳了您曾经的痛处啊……”他一语未毕,已是哽咽到泣不成声。
司空震摆了摆手,示意顾老不用劝说,他的三弟他了解,一定会去。
良久,久到司空震似乎都听到外头响起了鸡鸣声。
终于,角落里有喑哑的嗓音响起。
“好,我去。”他道,男子身影缓缓从角落显现。
天将亮,帝京上空扬起一阵风,不知迷了谁的眼。
而西北,也有一阵风雨,一阵腥风血雨。
宋歌使劲地扎眼,努力想看清视线所及处的一切人和物,最重要的是,努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骑着根本不受她控制的马,宋歌的腿早已被颠得麻木,来回奔走,茫然四顾,下半身感觉快要散架了。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把缰绳狠狠缠绕在自己手腕上,想必刚出城没多久就会被摔下来。
腕间已被粗硬的绳子给磨破,鲜血慢慢渗透进去,灰黄色的缰绳渐渐便成了褐色。宋歌却浑然不觉痛,只神色焦急,不停转动着脑袋寻找那抹肃黑人影。
算是得了老天垂爱运气好,旁侧厮杀汹涌,她愣是靠着一匹疯马闯出一条道儿,有人想对她动手,却迫于那马儿性子顽劣近不得半分。
只不过,好运迟早也会用完。
有西庭的兵认出在战场上撒丫子狂奔的宋歌是自己这里的人,也清楚她对于将军来说有多重要,很想告诉她现在高居马上极其容易成为黄沙人的箭靶子,可苦于自己被敌军包围难以脱身,几个镇关将士一合计,干脆扯开嗓子吼。
“吴参将!下马——”
一语震山河。
宋歌一惊,马背上回头。
司空翊一僵,霍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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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下】预告:宋歌酷似东衡皇后的真相,司空翊和宋歌的结局,司空璟、司空祁能否得到江山,西庭内乱如何抚平,那封遗诏的内容,乐明夏、陆蒙、温自惜、小瑞是否安全,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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